出乎趙啟言預料的是，那個向來最不喜歡客戶咋咋呼呼的陸妄居然破天荒地沒有開口叫人冷靜，而是安靜而認真地聽着每一個人帶着濃重口音的訴說。

眼看着陸妄幾乎要被圍上來的人群淹沒，趙啟言連忙跟着擠了進去，大聲喊道：“各位！各位大哥！各位叔叔！咱們，咱們先安靜一下哈。”

被欠薪的農民們看着趙啟言慢慢地閉上了嘴，直到這一刻，趙啟言才真正地看清了之前那一張張因為激動而模糊的面孔。

他們有的人看上去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的溝溝壑壑深刻而黝黑，就連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泛着一絲渾濁，但有的卻很年輕，生活的重擔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壓在他們的肩上，以至于哪怕是很年輕的面孔，卻看不出絲毫的朝氣，他們的肩背大多很寬闊，因為長期幹重活而産生出來的肌肉卻并沒有什麼美感，也并不挺拔，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的嘴角都向下沮喪的垂着，哪怕隻是這樣靜靜地站着，你也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深重的疲憊。

趙啟言忽然就知道為什麼向來高傲厭蠢的陸妄會在聽見這些人那不倫不類的稱呼後卻依舊保持着嚴肅，會任由着這些人沾着泥和灰的手拉扯着他那六位數的西裝外套而不發一言。

因為當你真真正正地站在這群人面前的時候，你是很難說出任何斥責的話來的。

那些看上去皺巴巴，髒兮兮的人們怯懦地絞着他們的雙手，他們用盡全力模仿着這一輩子也許都不能說正确的口音，不是為了告訴你任何的事情，隻是為了讨回原本屬于他們的工錢。

他們并不太能理解什麼是法律，什麼是律師，但他們卻發自心底地尊重這群願意跋山涉水來幫助他們的人。

對着陸妄這一行人喊“青天大老爺”是源于他們這群人在做工間隙通過電視得到的對于“權力”最為質樸的認知。

他們也許終其一生也賺不來陸妄今天這一身行頭所值的價錢。

他們也許知道這一點，又或許不知道，但這對他們而言卻都不重要。

他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活在很多人眼中是無望的，因為他們的滿足和快樂也相當的簡單。

讨薪的人群裡有個身上穿着一件耀眼的紅色T恤的大哥，他的表情有種不屑一切的嚣張，連帶着嗓門也最大。

面對鏡頭大多數讨薪的村民多少都有些瑟縮，連帶着一些罵人的話也礙于情面不好說出口，但紅衣大哥卻豪放得讓鏡頭後的節目組都有些擦汗。

他對着鏡頭破口大罵說着包工頭的不要臉，他說，等到薪水拿到手之後，他要好好地帶着老婆孩子下館子吃一頓。

那是他打工離家之前就答應了家裡人的。

陸妄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用盡全力掩蓋掉一絲名為“難過”的情緒，他沖着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的趙啟言偏了偏頭，最後隻是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肩。

陸妄和趙啟言他們雖然年輕，在初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的時候多少有些受到了沖擊，但他們到底是幾大律所推薦來的最被看好的新人律師，所以在短暫的晃神之後他們都以最快地速度投入到了工作之中來。

讓陸妄最意外的是他印象中一直都相當毒舌且多事兒的王星傑這次卻意外的溫柔，待人接物的态度甚至算得上如沐春風，仿佛這人現在接待的都是重量級的vip客戶，而不是一群連普通話都說不太利索的農民工。

……

雖然剛見面的時候大家吵吵鬧鬧，七嘴八舌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個沒完，但陸妄一行人還是很快地就抓住了這群大哥大叔們的主要訴求——那就是讓黑心企業把欠了他們兩年都沒結的工錢還回來。

這個名叫小馬村的村民們人口向來不多，所以如果有什麼打工的機會，都是你家大哥拉着他家弟弟，一群人一起出去結伴而行。

兩年前的那次外出務工也不例外，小馬村的村民聽之前打過交道的工頭說，B市有家美術館在建，需要人手。

美術館面積不大，但因為業主要求高，工期又相對來說短，所以才一口氣需要相當多的工人，而起最好還是有經驗，手藝好的。

小馬村的村民們一聽，哪裡有不答應的。

于是，大家夥就這麼熱熱鬧鬧地來到了B市，開始了他們的工作。

兩年前的B市的夏天熱得驚人，40度高溫的天氣裡沒有空調，來自小馬村的工人們卻依舊任勞任怨地在配合着趕工，甚至為了能最大程度地縮短工期，他們這群人就幹脆吃住都在工地上。

可等到幾個月的工期結束，到了結賬的時候，向來說話辦事都爽快的包工頭卻突然磕磕巴巴了起來。

“兄弟們，是這樣，這次的工錢呢，我們采取分段式支付，也就是先給大家支付30%，然後業主驗收之後，在付你們50%，如果之後需要返工什麼的，尾款結算就順延，但是返工的工期也會繼續算工錢的。”

大家夥其實不太理解這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的分段式支付到底是個什麼道理，但出于對包工頭的信任，他們最終還是點了頭。

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這一點頭，卻把他們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百分之三十的工錢并沒有多少，為了等那所謂的“尾款”，這群人在拿了這筆錢之後卻不能馬上離開B市這物價高昂的國際大都市。

美術館已經開始投入使用，這群人原本不要錢的住處就這樣毫無防備的沒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但剩下的錢卻始終不見有要結算的蹤影。

等到大家夥咂摸出不對勁聯系包工頭的時候，一群人卻隻得到了冷冷的一句——“業主不滿意你們的工程，所以找了别的團隊做補救，剩下的工錢就再說吧，我也沒拿到呢！”

“再說吧”是什麼意思呢？

老實了一輩子的小馬村的村民們并不是很能理解，他們無從查證美術館的業主到底有沒有找别的團隊，所以他們隻好跑到那個曾經和他們朝夕相處了一百多天的美術館前去要個說法。

可他們到那裡還沒待上半天，就有人以“聚衆鬧事”的名義報了警。

警察立刻趕了過來，把這群人全部帶去了警察局。

聽完他們的陳述之後警察雖然表示很同情，但讨薪這一塊兒到底不歸警察管。

這一來二去的，小馬村的村民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這是被人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