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略帶憂慮的目光看向窗外,手摸着腰間佩劍,收回目光之後又拿起桌上的青銅鏡,細細撫摸着眉骨尾的那道舊疤。
門口傳來聲音,她回過神來,反扣銅鏡:“進來罷。”
陳非推開門走進來,她換了一身衣裳,照舊是束袖圓領的衣衫,藏青色的,胸前用彩線描繡了一隻欲飛的青鸾,一如既往的低調,可是看着料子卻很新,應該是剛買回來穿的。
紫雲走到她面前,細細端詳着她如今的模樣,目光複雜,默然片刻後,取下腰間寶劍利刀放在桌子上,眼前浮起淚花。
想過很多種相逢的場面,也是想過找到之後的或怒罵或語重心長的交談,結果還是這樣,話未出,淚先落。
可是十年生死兩茫茫,她走了那麼多地方,找了那麼久,何處何地都無故人影,如今倉促間相遇,失态一回,也可以容忍。
紫雲抹着臉頰上的淚,有些語無倫次:“你的刀,還有他的劍,我當時真的太沖動了,它突然出鞘,我就……”
哽咽着,話也說不清。
陳非對她說:“師姐,我在這,我還活着。”
紫雲徹底繃不住了,伸手抱住陳非,痛哭流涕的罵着:“死丫頭!你這些年到底去哪了呀?!你知不知道我們當時隻見到你的刀的時候,一口氣差點都提不上來了!回去、回去看那個命牌,全都碎了一地,根本都不知道誰是誰的了!”
陳非苦笑一下,卻回答不上來。
“真的是,你真的是——我們都吓瘋了!你師兄說,你的刀沒斷,一定還活着。”
武器與主人相通生死,倘若其主已亡,武器斷裂不再為其他人所用,或封器沉寂,同理,武器被損毀,其主也會重傷,甚至是身亡。大多數人與器之間,都是這種共生關系,尤其是劍與刀。陳非沒有本命法器,她的刀代替了這個重要性,關聯雖弱,但生命之間的感應是存在的。
紫雲退後松開手,緩了一下說:“你的刀出過一次鞘……”
那真的是宗門最煎熬的時期。散派在外的弟子死的死,傷的傷,宗門又被趁亂偷襲,天下大亂。撐着一口氣回來,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一個魂斷死城,一個重傷難愈,仿佛天也要跟着塌了。
後來師弟失蹤,刀和劍都轉交到紫雲手中,全部已經無法出鞘。
紫雲拿着它們,行走在這個世間去找,很久也沒見過一個相似的背影,他們就像從未來過這個天地一樣。她一直稱不上好脾氣,也沒什麼耐心,唯二兩次付出那麼多的耐心,除了醫術丹藥之外,也就在找他們這件事情上。
可惜天不遂人願,她反而被埋伏中了圈套,即将命喪黃泉。
不甘心。
一點也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在這麼短的年華,卻還是沒有找到任何一人。
“铮”一聲,刀與劍一并出鞘,擋在紫雲面前,攻擊被悉數撥開,明亮的刃身給予她希望。紫雲呆呆看着,恍惚間看到兩道身影手持刀劍揮招,配合默契,一如當年對戰。
這是頭一回,它們頭一回自主出鞘。
可惜隻支撐到支援,陳非的刀承受不住,便斷了數截,刀一斷,劍好像也被抽走了精神氣,歸鞘不再出。紫雲留了疤痕,養了一陣之後又去尋好玄鐵,千叮咛萬囑咐修好了刀,将它收回鞘裡,繼續踏上找人的道路。
她嘗到了苦澀與悲痛,因這一時大意,師妹遺留的刀碎成數小塊,連生死也不再知。
紫雲抹去淚:“當初你師兄重傷未愈,養都沒有養好就要去找你,走一步流一步血,我勸阻他也不聽,隻好偷偷捆着讓他冷靜一下。結果後來傷養到一半,魔族偷襲宗門,宗主受傷門中大亂,他居然趁亂走了,我宗門哪個地方都找不到,隻撿到他的劍。”
陳非手撫過劍鞘,靜靜聽她說話,目光望向窗外明月。
“一直都沒有人能拔出來,我猜他可能是去找你了,你有見過他嗎?”
陳非搖頭,聲音沙啞:“從未見過。”
她拿起劍,手放在劍柄上一用力,又迅速松開,不知道為什麼聲音都在打顫:“我、我也、我也拔不出劍。”
紫雲有些失望,還是安慰道:“其實我也想過,拔不拔得出來,對于我們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倒不如不動,留着份念想去找,隻要劍沒斷,總能找得到的。”最後一句說的很輕。
陳非“嗯”了一聲。
紫雲拍了拍她的肩:“看到你無事,想來你師兄也能安心,刀能物歸原主,我也能稍微放下心來。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可是陳非,我隻希望你平安,你師兄也是這麼想的,他還希望你更加幸福快樂。”
紫雲這幾天的心情大起大落,又日夜兼程實在疲憊,平複了心情之後,别了師妹去隔壁休息。
陳非聽到門合上的聲音,再次拔劍出鞘,劍芒輕松出現,就無端短了一截,鞘中還有另一截,細細碎碎的劍片散落在地上。
這把劍已經斷了,裂紋密布。
陳非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所以不敢抽出來,不敢讓紫雲知道。
——“師妹,你日後要使什麼武器?”
——“哦,刀啊。也不錯呀,看我新得的寶劍臨泉,它可是頗具靈性的,你看這刃這麼鋒利,我真是撿到寶了!待你出刀的年紀,我也替你尋一把寶刀,或者找一些好料子,你自己打一把好不好?我在旁邊陪着你!”
師兄向她招手,揚了揚手裡的酒壇,興高采烈的同她說:“我新釀出來的梅子酒,你喝喝看,趕後頭是你的生辰,我在偷偷給你帶壇紅曲酒。”
陳非那時候年歲尚小:“為什麼我喝酒,他們不喜歡?”
“這種事情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沒什麼特别的,你喜歡喝就喝啊,别多貪杯成個酒鬼就行。”
他舉劍,那一截寒光照映他的眼眸:“師妹,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回真英雄,就像‘十三尊’,就像那位‘七劍出’。可惜我資質平平,除了能自保,連不連累你都不能保證,可我還是不甘心,總想着努力能拟比天賦,是不是很自不量力?”
師兄歎了口氣,收起劍:“罷了,你我都平安就好。”
總說着算了罷了,可哪回也沒有見他真的缺席早課武場,日日勤練,曾說刀劍不離手,那為什麼走的時候又偏偏留下了臨泉劍?
陳非真的不懂,也很害怕窺見那個不想要的答案。月華如流水,露滴在手背上,心中滿是荒涼。
她将劍往懷裡抱緊,轉身眼尾一點瑩光轉瞬即逝,恍惚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