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隻這一個字,便讓月寒江驚覺擡眸,藏風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坐着一個人了。
——那聲音的主人,正是重雲宮宮主萬旃君。
原來方才那一席話,青相子是對宮主說的。
正事說完,青相子卻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轉身收了藥箱便退下了。隻是路過月寒江時用眼掃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貪婪之意,讓月寒江周身更冷了。
這寝宮一時便隻剩下了他們三人。
月寒江從床上坐起來,動作有些緩慢,方才還感覺不能動的身體竟然有了知覺——青相子杏林邪神的名号倒不是浪得虛名——多日未動的身體仿佛還沒有适應,另外兩人,隻淡然地坐着,倒也無人催他。
直到月寒江拖着虛弱的身軀,跪在萬旃君腳下,俯首行禮:
“主人……”
萬旃君放下手裡的茶碗,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敲了一下,沒有開口。但這個動作,是平身的意思。
月寒江便擡起頭,依然還跪着,仰臉望着萬旃君,又喚了一聲:
“主人……”
臉上的發絲淩亂地被汗水貼在額頭鬓角,身上被汗水浸透的内衫緊貼着皮膚,勾勒出的輪廓線條着實令人賞心悅目。寝宮偶起的風吹過薄衫,周身泛起的寒意讓月寒江不自主地戰栗,甚至有些跪不穩。
他整個人,看起來脆弱無比,連他開口後的聲音也是:
“主人,令名師兄他……”
萬旃君看着他,神情不定:
“他無礙。”
竟然無礙…還好無礙。
月寒江心安了一些,便又開口想問那他帶回來的人是否還安好,但話到嘴邊,猛然停住了:那小和尚非重雲宮之人,令名師兄不會将他帶上山!
若沒有帶上山,但一定是丢在路上了。無論是在師兄眼裡,還是在萬旃君眼裡,山下之人自然是無足輕重的,若自己貿然提起,怕是會惹萬旃君不快。——月寒江隐隐有種感覺,但凡他提起山下之人,萬旃君一定不會高興。
各種念頭在月寒江腦中翻了一遍,最終他及時住了口。
“還有何問?”
萬旃君看着他,目光深深。
隻是那語氣有些冷。
冷的月寒江心下一驚,垂首:
“奴不敢!并無他問。”
“那……”萬旃君冷哼了一聲,“我且問你……牽機,是誰給你解的?”
果然是逃不過去的。
月寒江一早便知,此事怕是要觸了萬旃君逆鱗。
心下想着,人便俯身叩首下去:
“是個小和尚,奴不知那人來自哪裡,隻知他法号叫芯燈,是奴在東都西郊外的一處野廟遇到的。……當時奴牽機發作昏迷過去,再醒來時……牽機便被解了……一半。……當時的情形,非奴有意為之……主人……”
“恕罪”兩個字沒能說出口。
萬旃君不喜他求饒,所以,他也從不敢将恕罪求赦免的話挂在嘴上。
每每喚出口的也不過“主人”兩個字,有時是哀求、有時候請示。簡單的兩個字,被他那時而短促、時而輕輕軟軟的嗓音喊出來,便有了很多種意思——很多隻有萬旃君和他明白的意思。
萬旃君沒有說話,這寝宮的寂靜有些難熬、萬旃君沉默一分,月寒江的心便沉一分。
良久,他才聽到上方之人的聲音:
“你說解了一半……是哪一半?”
不知為何,這詢問讓月寒江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但他必須得如實回答:
“牽機發作之時的痛覺……消失了……”
“那……另一半呢?”
萬旃君追問。
月寒江的頭忽然隐隐有些發痛,萬旃君的聲音聽在他耳中慢慢有些輕飄飄忽忽的。
月寒江直覺那人如此問,一定是故意的,可偏偏他對那人偶爾展現出的惡趣味無可奈何。
“牽機發作時的……欲念……無法解除。”
想起那小和尚的話,月寒江不自在的感覺更甚了。
“哼~”
萬旃君有一聲短促的輕笑,語氣也溫和了一些。
“無妨,解了就再種一次……”
月寒江沉着的心,忽然就死了。
牽機是青相子專為他調制的,世上獨此一份的藥。當初青相子将這毒種在他體内的過程,宛如地獄裡滾過一個輪回,那段記憶成為月寒江最痛的記憶之一。之後的這些年,每每見到青相子,他都沒由來的覺得周身生疼,如果可以,他們在這重雲宮永遠遇不到才好。
如今萬旃君如此說,解了,便再種回去……雖然跟自己預料的一樣,但親耳聽到這話的當下,月寒江瞬間有了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實感。
“我再問你,為何……使出殘雲訣?”
萬旃君的語氣似比剛才輕快了些,但月寒江還沒有從方才那句“再種一次”的話裡走出來,内心悶悶的,情緒和身體一樣,都非常虛弱。
“後來在那野廟裡遇到大司空……奴和令名師兄均不敵他,無奈之下,奴便使出了殘雲訣……之後的事,奴便不知道了……”
月寒江聲音悶悶的,據實以告。
萬旃君挑眉:
“你知道那人是伏虛?”
“嗯……當年……在炁谷哥……身旁見過他幾面……并未說過話。”
月寒江淡淡地說。
絲毫沒有覺察出,自己驟然提及的是自己從來不願也不會主動提及的往事。
如此順其自然的回答,就連萬旃君也有些意外,他沉默地看着那在腳下叩首之人,一時目光有些複雜。
“起來……”
萬旃君命令道。
月寒江直起身,依舊是跪着,垂着眸子,毫無光彩的眼神被掩在了長長的睫毛之下。
萬旃君伸手鉗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擡頭。
月寒江蒼白的臉被迫仰了起來,隻是眸子依舊垂着——他不能與萬旃君對視,那于禮不合。
當然,他也不想。
萬旃君的目光在他的臉上逡巡了一遍,忽然開口:
“出去!”
這話當然不是對月寒江說的。
一旁立着的藏風行禮退下了。
随着寝宮隻剩下他們兩人,萬旃君的手順着月寒江的脖子滑下去。在觸上胸前一朵茱萸時,猛然用力,月寒江順勢被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啊,總是有辦法惹怒我……或許……”萬旃君邊摸索着這具逐漸開始戰栗的身軀邊說,“是我給你的教訓太少了……”
月寒江不知萬旃君因何而怒,但他隐隐覺得,萬旃君的怒意很盛。
這讓他方才還一潭死水的心,生出了一絲懼意。
“主人……”
他本能出口的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喚被闖入口中的手指截然打斷。
驟然襲來的焚香的味道,讓他神智都開始恍惚起來,除了軀體上傳來的不适感,腦中就隻捕捉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句子:
“……再敢輕用殘雲訣,我就将你……”
将你什麼?
月寒江已經漸漸的聽不分明了……心下和腦海……一起翻騰起來……
在各種茫茫然的感覺中……漸漸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