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總會不斷不斷的出現這一幕。

“……現在情況不太好，我們隻能盡力，你也别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他還記得自己的老上司拍着他的肩膀，眼神渾濁，既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厭煩。他在這個隊伍裡總是最招人讨厭的，不論跟着他的是誰，不管自己說什麼做什麼，等過一段時間，他一定會被莫名其妙的疏遠。

他有想過，有問過，但直到剛才他才恍然醒悟。

喬帆盯着搶救床上已經咽了氣的隊友，身體微微發顫，手上還流着自己把他帶回來時他身上淌着的血。

他總是這樣，自從畢業進入軍隊，成為一名醫療兵之後，他總是所有隊伍裡最積極……甚至算得上激進的一個，每次沖到前線搶救傷員時，他總是奮不顧身，甚至有時候不顧自己隊伍的指揮，所以才一直被排擠，這樣做風險太大，對他是，對隊伍是，對聯盟是。

背負着很多人性命的人是無法隻拘泥于一個人的，他聽過無數次類似的話，但直至今日仍然無法苟同，或許是天性使然，或許是上學時背誦的職責太過深入内心。喬帆從來沒有過别的心思，喬帆隻想救人。

“……是不是再早一點，他還有救。”

過了很久，青年的聲音暗啞，他擡起一雙充血的眼球，眼神失焦的投向一邊靠着牆一言不發的指揮，“……你要是早點下令，我能到得更早，我能做的更多，我還可以……”

“喬帆！”醫療隊的老上司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皺着眉，語氣強硬，“你怎麼能這麼跟指揮說話？”

指揮看着這位跟了自己很久的醫療兵，什麼也沒說，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助手拿來終端後轉身離開。

“喬帆你真是瘋了，”老上司拽着他胳膊的手狠狠用力，“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以後遇到事情冷靜一下，他已經沒救了，指揮他隻是想把更多的籌碼壓在我們這些活着的人身上，他有什麼錯？！”

“那誰來管這些快死的人？”喬帆紅着眼看向他，“誰能帶他們回家？除了我們，誰還能把他們從死人坑裡拉出來？我隻是想讓他們活下去，我又有什麼錯？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

“……你太年輕了，喬帆。”老上司看了他一會，卸了力，“你還太年輕，不懂得什麼叫犧牲，不懂得什麼時候需要放棄，什麼時候才該堅持。”

“我不小，我不年輕，”喬帆甩開他的手，直直的盯着他，“但我認為，什麼時候要做出犧牲，什麼時候放棄，什麼時候必須堅持，那是指揮該做的事，而我該做的就是盡自己所有能力所有努力把已經被犧牲掉的人救回來。”

“如果他們已經被聯盟放棄，我不想他們也被我放棄。”喬帆别開臉，看着幾分鐘前還趴在自己背上哼歌的隊員，看着他慘白的臉色，“我們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既然這樣，我拼命一點又有什麼錯。”

“你在偷換概念，喬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了，一點意義都沒有。”老上司搖搖頭，往搶救室外走，“準備一下，我們接下來還有一次行動。”

“長官。”

男人的腳步一頓，他回頭，發現青年正盯着自己，用一雙亮的吓人的碧綠色眼睛。

“如果你在戰場上快死了，你難道不會祈禱我來救你嗎？”

“……不會。如果這是指揮的決定。”他移開目光，“我們的命不隻屬于自己，如果真的要被犧牲掉，我會安安靜靜的，更希望自己死的有些價值。”

青年沒有再說話。

他其實想說，在出發之前，現在病床上躺着的那個隊員也說過相同的話。

再後來，在一次任務中，自己的老上司真的要死了。

他兩條腿被炸斷，他趕到時他躺在地上，瞳孔已經有些渙散，渾身抖的像篩子，嘴裡嗚咽着吐出聽不清楚的話。

喬帆顧不上别的，他抹了一把自己護目鏡上的血，從包裡拿出裝置立刻準備搶救，他抿着嘴，但眼眶發酸，他一眼就看出來他活不久了。

“能聽見我說話嗎？！我在這兒，我在你旁邊！”他提高音量，在他耳邊近乎是喊得出聲，手下的動作快過了大腦的思考，“别害怕！我現在就救你！能聽見嗎？”

他一直在喊，但直到儀器上的指标降得徹底控制不住，也沒有得到一句回應。

“……喬帆，”

虛弱的聲音瞬間刺激到他的大腦，青年瞳孔一縮，嘴角下意識揚起，又很快放了下去。他們都很清楚現在的情況，無非是人類身體對死亡做出的最後抵抗罷了。

“救我……喬帆，快救我……”

男人眼球渾濁，眼神渙散，嘴角血和唾液混在一起流下，完全憑着本能扯着嗓子發出聲音。喬帆一把推開護目鏡俯身趴在他嘴邊，想要聽清他最後的話。

“我不想死……喬帆，救我……咳、好冷……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我……”

喬帆緊緊握着他的手，嘴張了又合，最終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在想，如果他最後的願望是安安靜靜死的有價值的話，自己會不會不出聲，不打破他臨死的幻覺比較好。

但就在男人快死前，他突然眼睛瞪大，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伸直手，緊緊拽着喬帆的肩膀，嘴裡往外吐着血沫，“救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實在太熟悉這個場景，雖然有準備，但青年還是被拉的一個踉跄，男人手一瞬脫力滑下，又順勢攥緊他甩到胸前的銘牌，力氣大的可怕，他本能的把青年朝自己的方向拽，“我要回家，我要媽媽！送我回去，求你……帶我回去！！我不想死……我還有孩子，我還有家人，求求你帶我回家……”

男人哆嗦着，聲音越來越低，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直到突然間他的手砸向地面，瞳孔徹底散大。

“……”

喬帆低頭，看着自己已經被拽松的标識牌，鍊條處已經有了裂紋。

這條破破爛爛的銘牌，他一直舍不得換，上面有過太多人的血，太多人的掙紮。

之後，他在上司衣服上畫上一個記号，提着箱子又奔向下一個傷員。

“……還是沒有她的信号嗎？”

“沒有，根本找不到，最準确的可能就是剛才閃過那團白光的位置了。坐标定好了，但計算下來，保守估計閃光的中心處距諾白的真正位置有足足一公裡的誤差。”

“……那誰敢去？就算去了也很可能根本找不到人。”

旁邊幾個人的對話拉回了喬帆的思緒，他還死死抱着懷裡的裝置，指尖用力的磨破了皮。

“要不直接返航吧，喬帆回來都已經半個小時了，她還活着的概率實在太小了。”

一個隊員趴在屏幕前，為難的揉着頭，“實在找不到，搞不好我們也會被追上來攻擊，那時候想跑都跑不了。”

“長官怎麼說？”同伴問，“通訊還是發不出去嗎？”

“發不出去，被屏蔽的徹徹底底，我都懷疑是不是針對我們聯盟開發的技術。”

“……我去找她。”

艦船上兩名隊員都被青年突然出聲吓了一跳，“不行！你才剛安全，諾白存活的概率實在是太低了，不值得你冒險，按這個情況能活下來你一個都夠奇迹的了，你不要再……”

不想聽。太多次了，他見過太多次了，他面臨過太多次了。

要不要救一個人，要不要放棄一個人，這個選擇題他永遠做不明白，每次做決定時都難受的胸口發疼。

如果他們不敢冒這個險，如果自己的長官不敢冒這個險，那他去，那他去做那個違反指揮不聽命令的讨人厭的瘋子。

“我是醫療兵，總有人要做這些。”

喬帆背上箱子，抱着槍，戴好面罩，然後不管身後兩個人的呼喊，快步朝剛才閃光的地方跑去。

他敢冒着一公裡的誤差去找諾白，這幾乎是送死的行為，在下了決定之後，他的腳步反而更加堅定。

設定坐标一小時前。

“你确定船停在這附近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少說點話，麥爾斯。”

傑森一巴掌拍在同伴背上，轉頭看向隊伍最前面腳步不停的安東尼，“不過他問的對，你确定船停在這嗎？”

不怪他們懷疑，安東尼低頭看着自己的終端，皺眉。從他們出發走到現在，他發現過至少兩次終端徹底沒了信号，剛開始還懷疑是不是這個星球本身毒氣和磁暴的影響，但心裡的直覺還是不停提醒着他問題沒這麼簡單。

“設定好的位置就在前面，不過終端現在沒有信号，你定位不到而已。”安東尼解釋，現在已經入夜很久，他心裡還是有股莫名的不安。

“那就好，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吧，我死都不要再來一次了。”麥爾斯咒罵着，踢了踢路上的石子，“都多少天了，我一口煙都沒碰，一路上還淨都是怪事，誰愛調查誰調查，我又不是不接這個單子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