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猩紅的燭火微微晃,朦胧間,瓷釉似的人斜着身子靠在窗上,像是隻雀鳥,也像是孤獨千百年的詩詞。
桌子上是個抱着紅線的玉偶,臉頰鋪着桃紅,櫻桃口,荔枝眼,紅金裙。
和那人一模一樣。
“你來啦。”恨歲轉過頭,單手撐着下巴,“坐。”
知融毫不見外地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單刀直入,“通玉和神的意志有什麼關系?”
“聽個故事吧。”恨歲摸着玉偶的頭,荔枝眼在燈火下顯得很寂然,用玉石雕就的荔枝,“書燈有狐,口含琉璃珠,得此珠者,天下愛之。”
洪荒時期,天地終于誕下最後一個神,是個狐狸模樣的神,口中含珠,掌天下偏愛,然而先天失聰。
狐狸神隻能待在那個地方,一個又一個萬年,他太寂寞了,神也會寂寞。
他看見其他的兄弟姐妹下了凡間,春風吹十樓,花好月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個神愛上了一個凡間的浣紗女,然後像是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又或者感染上了像是人間的瘟疫的東西,很多神都愛上了人。
神心懷萬物,敬畏天地,神通廣大,不許私情,偏愛代表不平衡,這對于世間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允許有友情,親情,愛情,一切的情都不許有。
他聽不見凡間的聲音,終年孤單,神一個接一個的隕落,直到世間就隻有他一個神了。
狐狸神太寂寞了,那麼高的神山,風雪凍了他一年又一年。于是,狐狸神從山下下去,找了個地方,學着人類造了小屋子。
他覺得,不去靠近人類,就不會感染情。
狐狸神一個人走了很多年,院子裡的銀杏樹一年一年長高。
過一年他就纏一根紅線,和銀杏樹喝酒,恭賀它又長一歲,是個好銀杏。
雖然隻有他一個人。
有次,狐狸神扮做凡人,看見凡人扮做狐狸神。
他很好奇,問,為什麼?
人和他說,狐狸神掌握天下偏愛,這世間沒有一個人不想得到偏愛。
偏愛,原是一個好東西嗎?
人間火樹銀花,海晏河清。他到了一個專門做人偶的地方,他笑那個臉頰兩坨紅點的偶,憨憨傻傻,他也想做一個偶。
息壤做身,星辰為眸,要随着他的模樣。
就這樣,狐狸神造了一個玉偶,希望玉偶年年歲歲陪伴着他,取名為“歲”。
恨歲點點玉偶小小的鼻子,黛青色的山吞掉了最後一抹餘晖,“這樣好的寓意呢。”
知融把傘平放在腿上,“狐狸神呢?他也愛上人,然後隕落了嗎?”
“不是呢。”荔枝點星,眼尾描着發芽的枝蔓,“書燈沒有人,也不知道神為什麼隕落。神隕落了,書燈就封了,隻留下玉偶和銀杏樹。玉偶不知道什麼是隕落,神沒有告訴她隕落就是再也見不到面的意思,她就以為隻需要等就可以了。玉偶就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銀杏樹葉子黃了又綠,種子去到好遠的地方。”
她垂着眸子平靜地說,“直到,有一隻含着琉璃珠子的狐狸為了逃避人間的追捕,逃到了這裡。那是一隻和狐狸神很像的狐狸,狐狸神有時候會變作狐狸模樣,馱着玉偶跋山涉水。玉偶救了狐狸,問他,什麼是隕落?然後,狐狸和玉偶說,神的隕落就是人的死亡,而人死如燈滅。玉偶獨自待了太久,意識到神不會回來了,不要她了,一氣之下,燒了銀杏樹,自己卻在銀杏樹前哭了。”
“也不能說是哭,狐狸神沒有給玉偶眼淚,玉偶的淚就是裂痕。”恨歲指了指臉,那樣美的沒有生氣的臉上,昏暗不明下,能看得見裂痕,仿佛是從裡面開始碎掉了。
“玉偶無法出去,幻境困着玉偶,也護着玉偶,玉偶在幻境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人。她後悔燒掉銀杏樹了,她要出去,不要為一個早就抛棄自己的人一輩子孤單,她要一個完好的銀杏樹和身體。”恨歲伸出細白的手指,溫柔地掀開知融的幂籬,她的手冰涼,有着散不掉的寒氣和檀香
“我和你說過,我早早見過了你,在你和你師兄來參加狐狸書燈的時候,你們手上的初霁和白鳥可以隔着幻境連接然後斬開空隙。而我,隻有兩個幻境相互連接扭曲的時候才能找到空隙出去。要讓空間相連隻有兩個辦法,要麼辟邪鏡,要麼通玉。神沒有留下通玉,就連辟邪鏡也是我廢了好大的功夫。”
“我請狐狸把辟邪鏡想辦法給你,那個蠢狐狸,話本子看多了,非要搞什麼狐狸精和仙家大小姐豔遇的情節。”她哼笑一聲,“沒想到,就來了個身上懷有通玉的人,我就這樣找了空隙,找到了還沒有被燒毀的銀杏樹和玉偶。”
“至于神的意志和通玉,其實也并不難理解。神在人世間如果沒有留戀就不會出現通玉,通玉的存在就是神的意志的殘留,有一部分通玉會有神最後的一抹力量。但是,出現自我意志的通玉卻隻有一個。那個神不甘于隕落,想要重複神的榮光。最後的結局你們也都知道,被斬碎了。”
“我知道我利用了你。”恨歲手上不知什麼時候握着一截紅線。紅線融入知融的手腕,另一端融入恨歲的手上,“你以後如果有事情,我會感應到的。”
知融看着融入血管的紅線,不緊不慢地問:“玉偶會恨嗎?”
狐狸神沒有留下通玉,他對這世間沒有留戀,卻留下了一個龐大的狐狸書燈,既困着又護着玉偶數不清的年歲。
歲還是碎,愛還是恨,在無聲的光陰裡早就模糊了。
偏愛确實是好事,可是被偏愛的人一旦意識到給予偏愛的人早已先行離去,未嘗不殘忍。
靠着曾經的歲月過活,不過是抹了糖的鈍刀子,再甜,也是刀子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