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寒來,四季枯榮。
半年過去,直到宋惜霜過完了十七歲生辰,她的婚事還是沒有着落。
宋老太君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僵,意料到是這姑娘在耍心眼子,便稱病拒了宋惜霜的晨昏定省。
宋惜霜樂見此事。
這兩年宋端娘塞給她的資财,雞生蛋,蛋生雞。
她躲在淩霄院扒拉着算盤與地契,再加上寄附在聚寶錢莊的金銀,即便回還宋家本錢,另起爐竈,數目也已經十分可觀。
宋老太君是從一個秋雨連綿的清晨變臉的。
宋惜霜踏入瑞霭堂時,宋老太君正拿着察微鏡細細端詳着一張拜帖,看到宋惜霜來了後,急忙召她過來,笑得像個萬年老狐狸。
“薛太守的長子伯蓮,你定是認得了,他考取武舉,又在秋獵護駕有功,聖上親封其為指揮使,回雍州衛所任職。”
“我也是看着這薛家大郎長大的,可憐其母早逝,上有姨娘扶正,他多年與仲桃相依為命,在這些境況下幸得沒長歪,品性剛直,容表端正,焉能再挑出什麼錯?”
宋老太君拉過宋惜霜的手,不再給她拒絕的機會:“他明日要來府上拜谒,卻是不巧了,我要親自去菩如山一趟,你就替我好生待客罷。”
坐在下首的白珠珠也扯了個笑容出來:“也不拘你兩人在府裡,讓張禱趕車,帶上府衛,去雲夢州跑馬,還是去羨春樓望江,皆不打緊,一并用度,姨母全撥于你。”
白珠珠摸清了宋老太君的意思,連連附和。
她本就不好受宋嘉澍連年不中的事,暗忖若是宋老太君睡昏了頭,哪一日起身将朝朝兒配給宋嘉澍,那她甯願跳绮羅江去。
宋惜霜腹诽道:天底下怎麼有那麼多巧事,兩人這是要齊齊做紅娘。
“母親不說我還忘了,薛家這些年送上府的年禮,可不盡是參茸,還有什麼蜜餞糖柿,瑞紫海棠,诶喲,你看看這哪是我們這些長輩中意的,”白珠珠又加了把火,雙眼精光閃閃,“朝朝兒,你意下如何?”
兩人一唱一和下,宋惜霜擡首笑道:“我自是全聽祖母的。”
宋老太君扶額,朝紫芙使了個眼色。
聽她的,要是真聽她的,現在娃娃都能滿地跑了。
她老了,喜歡看熱鬧,孫輩就這麼三個,偏偏最看好的也是最不省心的。
隔日。
宋老太君一大早親自來淩霄院,坐在邊上盯着宋惜霜,見她随意從櫃裡撿出件灑金廣袖裙,不虞道:“你什麼眼光,大紅大綠的是要成親去?”
宋惜霜見小心思沒蓋住,扯過件清淡的月白色的衣衫,又被訓斥一通。
宋老太君揮舞着鸩杖,點着宋惜霜素日“喜歡”的衣裳,冷冷道:“我們府上還沒發喪呢,青天白日做什麼妖,鵲枝!待會将我指的這些全拿去扔了。”
鵲枝歡快應了。
紫芙兀自拿出一件天霁色留仙裙與宋老太君看。
宋老太君才滿意點頭。
宋惜霜面無表情地套上裙衫,任由紫芙為她梳了個随雲髻。
末了紫芙悄聲問她要配上哪些簪環,宋惜霜心念一動,指了指鏡匣最下屜那對琉璃海棠嵌明珠珠花。
這麼一打扮,女郎手執玉扇,眉眼清隽,如出水芙蓉般清麗。
宋老太君仿佛看見了當年未出閣的宋端娘,嚴肅的神情終于緩和下來。
“不錯,這才是我們宋家的姑娘。”她道。
她存了私心。
當年端娘的婚事被宋承淮耽誤了,她攔不住,但朝朝兒的婚事,趁這把老骨頭還在,她定然要替端娘為朝朝兒考慮。
方熾樓是武将,薛伯蓮也是武将。
宋老太君心想,這樣一脈相承的夫婿,興許是天定良緣呢。
她早就與薛家通了氣,這廂親眼盯着宋惜霜在薛伯蓮的攙扶下上了馬車,才放下車帷,前去菩如山見謝吟滄。
宋家不日就又能辦喜事了。
*
“所以,朝朝兒妹妹今日過來不是看親,隻是與我打聽立女戶的事情?”
宋惜霜呷了口茶,不禁蹙眉。
糖到底是稀罕物,薛伯蓮忖度她一個女郎定愛吃甜,便自作主張點好了蜜茶。
甜得發膩。
她口味怪,其實偏愛苦茶,先苦後甘,餘韻流長。
她看得出來薛伯蓮今日也是仔細拾掇了自己,一身魚師青繡白鶴直裰,淩厲的麂皮箭袖,卻以雅緻的青玉冠束發,鬓角修剪得齊整。
他還有年少的影子,面龐是康健的麥色,在君都曆練三年後,眉如寒刃,下颌泛青,肩背與兩臂虬結,眼眸中反而多了些深沉。
來到羨春樓雅間後,她就開門見山,因着對方是太守之子,便近水樓台詢問立女戶一事。
見茶桌對面的宋惜霜大膽打量着自己,薛伯蓮竟膽怯起來,微斂眸光,反省自己語氣似乎不妥,遂推了面前的糕點盤子至她面前。
他想起在君都時,宋嘉澍叮咛道:“三年未見,朝朝兒一定在祖母的調教下成了嬌滴滴的女郎,伯蓮,你個木樁子得記住,在朝朝兒面前謹記溫言慢語,該出手時就出手,如若實在不知道怎麼幹……你想想,要是沈二哥怎麼辦就行了。”
薛伯蓮以稽查罪犯的本事,仔細回顧了沈昙言行舉止的精髓。
字少,無辜,把話留給别人。
他應該也行……的吧。
宋惜霜剛要說些什麼,隻見軒窗外的大街上走過一支送嫁隊伍,哄哄鬧鬧,總角稚子黏着隊伍要喜糖吃。
薛伯蓮在羨春樓包下的雅間樓層并不高。
眉開眼笑的冰人正往四周撒喜糖,她抛得太高,糖塊将要砸中宋惜霜身邊的花窗時,卻被一隻修長的手接住了。
薛伯蓮收掌為拳,又伸出手在宋惜霜面前展開,他虎口帶繭,掌心躺着一枚包了牛皮紙的糖塊,上面寫的是紅豔豔一個“喜”字。
他徑自取出懷中雕琢好的海棠玉簪,同樣奉上,按劍單膝跪地道:“我很早以前就嫉妒江六郎與你的婚盟。”
話少,表明心意,有了。
“可惜,今日來此地的,似乎隻有我一人有這樣的心思。”
無辜,有了。
“但我不怕再等下去,今時我未婚,你未嫁,朝朝兒……願意給我追求你的機會嗎?”
把問題留給她,完美。
這味太濃了。
宋惜霜也不是瞎子,看着面前渾然沈昙附體的郎君,抽了抽嘴角,也不欲接過他手心的喜糖與玉簪,捏着帕子虛虛扶他起來道:“伯蓮哥哥言重了,我還是……歡喜你以前的樣子。”
她這話一出口,絹屏後忽地穿來什麼聲音,像是座屏下猛地被人踢了一腳。
宋惜霜回首,擔心問道:“紫芙,紫芙,你怎麼了?”
“姑娘,我……無礙的。”
不知為何,紫芙回得竟有些不情願。
宋惜霜心中狐疑,便想早早與薛伯蓮說清後再回府細問她。
薛伯蓮聽見那句“歡喜”後眼神噌一下亮了,接着又被宋惜霜潑了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