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别院後罩房,火勢滔天。
屋頂的黃瓦碎裂,紛紛墜入赤海,滾燙的火星濺在扈從的肩頭,火舌逐漸席卷上鄰裡煤工低矮的土坯茅屋。
木栅欄上的幹牛糞被燒得通紅,燃起滾滾黑煙。
煤工們被煙熏得睜不開眼睛,鑽出煤穴敲着銅鑼奔走呼号道:“走水了!走水了!”
嚴家别院是五進屋舍,正屋兩層。
弓弦從沈昙指間滑落,他垂下手,握緊了那張從暗室取來的金弓,抿緊雙唇,看向身旁沉默的宋惜霜。
“昔日山匪在此地燒殺搶掠,已走禁多年,你也看見煤山去歲産出賬項,大半煤井被淹沒,嚴氏父子隐瞞了煤穴塌陷死傷之事……煤山,本就掘不了多少年。”
蕭璇吹滅了手中火镞,輕歎一口氣認同道:“這些煤工與其被嚴氏父子壓迫,不如另謀生路。”
“另謀生路,你這話好生容易,”宋栀甯瞭望愈發向山上遊延的火龍,她臉色煞白,反駁道,“我聽說煤工人頭契書在嚴家手中,若是山火熄滅,煤炭損耗,他們無工可做暗自另謀生路,皆要繳納違契的銀兩,隻得變賣為奴……”
蕭璇無奈低聲道:“我的大小姐,你還想怎麼着,讓外頭那個赝品繼續活活虐殺他們三人?還是讓我們也囚困于斯?我倒也希望我爹和大哥從天而降,救這幫人于水火。”
宋惜霜聽罷不語。
她卻突然掏出懷中一沓契書,在兩人震驚的眼神中,扔擲于牆角暖盆中。
“太好了,我的橘莊正愁找不到莊戶,這簡直是打瞌睡送枕頭,”宋惜霜朝沈昙笑道,随即眼神冷了下去,看向窗棂外,“眼下,我們隻用對付那個人了。”
院落中扈從拎着木桶穿梭于廊中,站在天井處的“嚴守富”仿若終于察覺到不對後,擡首看向二樓的窗棂。
他負手長立,看向宋惜霜的目光銳利,冷冽得像條毒蛇。
半晌後他竟朝宋惜霜笑了,威脅似的一腳踩在小煤工的頭顱上,一點點碾裂小煤工的耳朵,無視雲履下那道凄厲的哭聲。
他仿佛在宋惜霜的嘲笑懦弱與自私:你還不下來?
四目相對,電光火石。
宋惜霜陡然想到夢中那個雨夜,東方晝也是這個眼神看着自己。
“不必對付他了,”沈昙蓦地開口道,“自會有人替天行道。”
宋惜霜眉頭緊鎖,看向沈昙的眼神帶着困惑。
恰在此時,隻見院中東方晝背後經過一個提着吊桶的扈從。
與周圍救火的煤工與扈從相比,那人不緊不慢,腳步輕點地面,低眸垂首,忽自袖中閃過一道銀光。
見東方晝仍在踩碾小煤工,穿着灰撲撲扈從衣裳的男子猛地從袖中揮出銀匕,向他刺來,眼神狠勁,腳步無影。
同樣刺殺東方晝的不止是提着吊桶的那個扈從。
在花叢假山救火的煤工們也紛紛抽出袖中軟劍,砍向其要害之處,動作幹淨利落得分毫不像個運煤工。
東方晝斂了眸中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側身避過死士的刺殺,抽出腰間折扇,“嘩”地一聲打開,以玉柄擋住了死士的刺戳。
他的動作極其行雲流水,食指的紅痣在塵光下飛旋,扇刀劈入死士的脖頸,血流如注。
他并非以一敵十。
東方晝反擊後,從火光四處竄出另一批玄衣袍角繡白羽的人,同他一道揮劍抵擋那些喬裝死士的攻擊。
不知具體情勢的真扈從也被殺戮殆盡。
這是裝也不裝了。
蕭璇忍不住驚呼道:“他們不是嚴守富的人,也不是煤工!”
宋栀甯同樣扒在窗檻處,悄悄露出一雙鹿眼,宋惜霜擔心宋栀甯被誤傷,迅速扯落她扒在窗檻處的手,拉她到帷幔後頭。
沈昙冷漠地拽着蕭璇的後領子,将他拖去了樓梯口。
“沈二哥,”蕭璇看好戲被打斷,好不容易掙脫了沈昙的動作,緊緊抱着他的手臂激動地問道,“沈二哥哥,我們現在去哪?”
這兩日多好玩,他在稽州和君都都沒玩過這追趕的嬉戲。
“雍州巡檢兵馬已至,”沈昙被那句“沈二哥哥”念得渾身戰栗,他對着後窗遙遙指了指不遠處的山原,“你不想回去見你爹娘了?”
蕭璇看向沈昙指的方位,隻見山腳處塵土飛揚,急促的馬蹄聲與官兵的兵器淩淩聲傳至耳邊。
他忽地慌張起來道:“不可!我娘要是知道我千裡迢迢來雍州是為毓兒尋鳳髓石,她不得撕了我,還有我爹,他要是聽說此事,我這輩子都别想從武場出來!”
宋栀甯聽罷幸災樂禍道:“喲,我說蕭二郎你家世煊赫,小小煤山,怎麼就你偏偏瞻前顧後,膽小如鼠,被鎖在竈下不吭聲,原來你是家中最不受寵的那一個,那你的毓兒妹妹呢?可知道自己不讨長公主歡喜麼?”
這話讓蕭璇聽了就滿肚子氣,又開始與宋栀甯掰扯。
宋惜霜躲在窗帷後,最後瞥了眼院中的場景。
東方晝已撕落嚴守富的臉皮,身邊散落滿地殘肢,玄衣暗衛簇擁着他。
儲君突然出現在此地,殺了一群來曆不明的人,這種事情絕不能傳出去。
他必須在雍州巡檢真正趕到時離去。
血流成溪,火光映天。
他那雙丹鳳眼皮也沾上幾滴血珠,冷峻非凡,偏對着宋惜霜扯出一個笑容,面孔雍容精緻,笑意卻像九幽之下的閻羅,眼神狠辣,令人膽寒。
東方晝早在雲嵘山莊的春日宴上,就知道了宋惜霜會讀唇語。
他對二樓觀望的宋惜霜無聲挑釁開口道:“宋姑娘,來,日,方,長。”
宋惜霜看清了那句話,轉瞬拽住身側沈昙冰涼的袖口。
她心想:方個屁。
遲早有一日她定要手刃東方晝。
*
蕭璇對那鳳髓石遇火發光的傳說耿耿于懷。
他在宋栀甯敬佩的目光中拿着木枝細細挑揀燒得所剩無幾的幹牛糞,生怕漏掉了那鳳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