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食日,月行黃道。
“十一哥快瞧,天狗将日頭給吃了!”宋惜霜身邊年紀較小的煤工着急地拉住她的大帶,指着那輪漸漸黯淡的太陽道,“你說這黑燈瞎火的,我們還要再幹活嗎?”
要幹活的。
那個小煤工還不知道自己生在煤山,論理隻有幹到死這一條路。
宋惜霜擡起一隻手遮住眼簾,瞥了眼漸漸混沌失色的天,随即雙目刺痛,隐約有失明之兆。
她吓唬好奇的小煤工不要再盯着天,不然會讓天狗一起吃掉,小煤工順即害怕地低下頭去。
滿月般的黑影罩住日輪,阙如古籍所說的“天狗食日”,煤山失去了光照,塵風撲鼻,似乎愈加幽冷。
前日經過宋惜霜威逼利誘下,才從常明肚腸中摳出沈昙的下落,她跑馬半日,趕到了離雍州州治鳳玱城西南百裡有餘的漆金山。
正巧煤山近來在招白役,她喬裝成孤兒揭了招貼,管事見她宛若一根黑豆芽菜,本不欲招。
宋惜霜面不改色,用巧勁搬起地上的掇石,又對管事期期艾艾道:“我力氣雖小,也不厚臉,其他哥哥素日吃幾碗飯,有多少銀饷,與我折半就成,我爹娘早亡,生前仔細叮囑我,要為雍州發達添磚加瓦……”
管事瞪着眼睛,像撿了個天大的餡餅,在名單上勾了一筆:“得了得了,就你罷。”
州志記載,漆金山十年前原叫“崇山”,有匪窩作亂,時任雍州太守柳鳴潮請旨剿匪,火燒崇山,并機緣巧合下挖出了煤礦,此地士紳嚴巋剿匪有功,又精于石炭之道,授封山長之位,嚴巋招攬周遭壯丁掘煤,可入籍生兒育女。
宋惜霜暗暗腹诽一句,柳鳴潮是燒得爽了,但也燒成了如今所見半個山頭寸草不生的摸樣。
看着像是座死山。
宋惜霜很擅長找東西,但沈昙畢竟是個長腳會跑的人。
她琢磨了一晚如何尋找沈昙,總不能在山頭大喊一聲“沈二哥,你在哪”。
最後定是人沒找着,自己會先被當做瘋子趕出山。
宋惜霜不知道沈昙傷勢如何,雖說也擔心他傷了什麼利害處,但轉念一想常明素來誇大其詞,虛彌觀的老祖看起來也是神神叨叨,無所謂然的模樣。
她大膽折個中,沈昙尚為平安。
此刻趁着天狗食日,蹲在角落偷懶的宋惜霜與小煤工腦袋後被“哐哐”敲了兩下,她轉過頭發現是黑臉的煤工頭阿爺。
“兩個小猢狲!”阿爺被煤渣染黑的胡子抖落着煤屑,他指了指不遠處手執荊鞭咆哮的西山總管,悄聲道,“滾一邊偷閑去。”
太陽還沒出來,這會還是睜眼瞎,今日東山亂糟糟的,西山好多煤工抽去了那邊,說是新任山長嚴守富在找寶貝。
人丁零落,宋惜霜拽着小煤工的麻衣正欲走開時,卻被眼尖的西山總管盯住了。
大抵是相由心生,他生就鼠目蟆相,令煤工們憎惡,每每打照面等他轉身都要賞口唾沫與他。
“那兩根豆芽菜!”西山總管怒吼道,荊鞭如蛇,向宋惜霜抽去,“說你呢,說你呢!”
宋惜霜見狀立馬從背後環住那小煤工,她的脊背登時被狠狠抽了一下,忍不住悶哼出口。
焦急的小煤工掙脫懷抱護在她前面:“要打就打我,不要打十一哥!”
春寒料峭,塵風中無數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二人看去,卻被西山總管連連抽了好幾鞭子。
“你們這群運煤的賤骨頭!是不想要那對招子了?”
衆人撇撇嘴,繼續扛着鐵鍬運煤幹活。
“大人,這倆孩子毛都沒長齊呢,不懂事得很,”阿爺彎着腰對那西山總管谄媚笑道,又從腰間小布袋掏出點銅闆塞到他手中,後詳裝發怒踢了那小煤工一腳,“您有什麼差事,盡管吩咐他們就是!”
西山總管冷哼一聲,對賠笑的阿爺道:“還是你個背炭佬識相。”
宋惜霜垂眸看向腳尖,按捺住了神色忿忿的小煤工。
漆金山煤工每月饷銀隻有八百文,阿爺年過六十,上老下幼,他從來都摳摳搜搜,肩上的汗巾爛得像漁網。
山頭的牛号角聲悶長傳來,西山總管的神色霎變,嘴角下撇,仿佛還是有幾分不滿意,嫌惡地指着宋惜霜與小煤工,要他們跟着走。
邪風陣陣,山路崎岖。
西山總管還招徕了一幫精瘦裸露着上半身的黑臉煤工們,到了風吹着搖搖欲墜的茅草屋時,他回頭眯眼看向隊伍尾巴處的宋惜霜與小煤工,對身後的壯漢道:“把那兩人眼睛蒙上。”
壯漢得令,腳如蒲扇,用胳膊鉗制住掙紮的小煤工,刮下肩上的汗巾子把他眼睛捂了個嚴實。
宋惜霜目睹其狀,擰眉迅速用袖中的絹帕将自己的眼睛蒙住,漏出點餘光來,那心粗的壯漢見她這般識相便不管了。
她心中好奇,本就伸手不見五指,還令人蒙了他們的眼睛,這般做賊虛心,也不知是什麼活計。
宋惜霜蒙着眼,往後一路裝作走得不容易,暗暗讓那小煤工拽着自己的腰間麻繩。
“到了。”壯漢道。
宋惜霜聞言扯掉絹帕,她額發濕透,擔心煤灰一掉露出容貌,蹲地上揩了兩指煤灰往面上胡亂擦去。
期間她細細觀察周遭環境,方才雖蒙了眼睛,但通過餘光與腳下陡峭的坡度,再加上如今環視。
四周雖裸露着半邊黑黢黢的地皮,有些許石炭硌腳,卻雜蔓叢生,隐隐有江河淙淙之聲。
“你們兩個,去那窟頭把掘好的煤運出來。”西山總管指了指宋惜霜身側的洞,低聲吩咐道。
宋惜霜看到那狹窄的僅允許一人爬進的煤洞,心中了然,怨不得西山總管會挑了他們。
“十一哥,我來罷。”
小煤工欲率先沖進去,卻被宋惜霜攔下,她随即背上竹簍将鐵鍬别在腰間,匍匐在地爬進洞中,心想要是讓宋老太君知道了可不得再将她打一頓。
雍州及笄的世家貴女,怎能爬在地上充當彘犬。
宋惜霜面無波瀾,待她爬了幾十息,聽見了洞口西山總管的辱罵。
“快些,快些則個!”
宋惜霜也不理他,終于爬到盡頭,她勉強站起身來,拉起後頭的小煤工。
沒想到其洞狹小,卻内有乾坤,數不清的石塊堆了滿地。
宋惜霜摸了摸那石塊,油潤潤的,并不似尋常石炭般紮手,她頓生疑窦,洞口卻響起尖利的竹哨聲,割耳得很,是那西山總管在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