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羅江畔羨春樓,天字号雅間。
張在竹用肩撞開了檀門,實則他更想用腳叩,奈何後頸橫着玄翎衛的雁翎刀。
他進去後打一眼瞧見了站在下首的宋聿清。
宋聿清穿着身芥拾紫織錦常袍,朝張在竹彎腰拱手,笑時面容擠滿了彎彎繞繞的溝壑,陰沉的神色像條蓄勢待發的大紫蟒。
張在竹負手側身避開,大聲嚷嚷道:“折壽!怎好讓國舅與某行禮。”
張在竹還想嘲諷一番宋聿清,面前繪制雲龍入海的絹素屏風後蓦地傳來一道慵懶沙啞的少郎聲色。
“先生,受得起。”
那道聲音透着一絲沉疴難愈的濕冷陰郁之感,每個字都從唇齒間緩緩擠出,帶着不容忽視的天權勳貴的威壓。
張在竹嗤笑一聲,一腳踹開宋聿清,落座在他身後的圈椅,端起手邊的茶盞細品香茗。
宋聿清拍打着紫袍上的鞋印子,瞪了他一眼。
“殿下,有事快放……”張在竹道。
背後的雁翎刀柄順即捅了捅張在竹的脊背。
他無奈撇了撇嘴,站起身朝屏後的少郎潦草行禮,高呼道,“如有要事,殿下差人驅使即可,草民還要與那些競渡奪标的少郎們頒彩,那些兒郎年少氣盛,聽說,承平侯世子若拿不到彩頭便要在鳳玱城裸奔,草民定是要去瞧瞧這盛況……”
張在竹越說越興奮,胡髯顫顫。
宋聿清沒好氣地踩掉了張在竹的布鞋:“張在竹,廢話少說!宋氏族學給你多少,殿下就與你十倍。”
張在竹深吸一口氣,雙目發光:“殿下……難道拿的出一百萬兩黃金的年俸?遙想草民還在朝野跪舔諸位大人鞋面時,國庫也不過區區的三十萬兩黃金,若是如此,在竹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自然是沒臉皮地胡謅,謝吟波其實隻給了他一文的年俸。
沒辦法,謝吟波早年助他進都趕考,他那時還窮得一件打滿補丁的衣裳輪換正反面穿,半夜與乞丐搶沒漏雨的牛畜草棚,餓吮麥草,渴飲冰河。
可惜他在那個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謝家二娘面前發過宏願。
——此生要做狗隻做謝吟波的狗。
宋聿清眼角抽搐,當然明白對方在胡言亂語。
羨春樓飛檐下的風铎撞碎艾香。
東方晝垂眸哂笑一聲,他指尖摩挲着青瓷盞上的纏枝蓮紋,将酒盞推給了身邊的玄翎衛,玄翎衛将青瓷盞重重擱在張在竹的手邊。
張在竹身邊的黃湯澄清,映出了他有恃無恐的面容。
“先生在世間上無所不知,想必知道這醴漿如何釀就,”東方晝倚在窗邊,望着炸了鍋似的绮羅江畔,丹鳳眸底飄過一絲玩味,“是以雄黃灌入蛇瞳,斬其硬骨,剝開蛇膽,剜卻獠牙,加以千金不換的三貫米酒的酒曲……”
“先生,山果與蛇膽皆可以泡酒,可孤曾聽說人舌也可以入酒,不知這酒,會是什麼滋味?”
少郎婉轉的語調輕浮發涼。
張在竹右手扣在案幾上,缺了無名指與小指的疤痕泛着青白,忽地拔座而起,狂放大笑道:“殿下不如以身試術,畢竟這蛇蛻七次皮才能成龍,殿下……還隻是在雲嵘山莊偷天換月一次罷!”
宋聿清“噌”一聲拔出玄翎衛腰間的雁翎刀,橫在張在竹脖頸處。
“張在竹!你别不識擡舉!你當眼前的是誰,這是國君嫡子,是與天地日月同尊的太子殿下!”宋聿清狂吠道。
張在竹閉着眼,用三根殘指骨節敲了敲肩上的雁翎刀。
真是餘音繞梁。
“對對對,左右都是你們宋家人的種,總有國舅一份從龍之功。”
下一瞬,張在竹睜開眼,直視屏中人影道:“但二殿下以為……是國君沒長眼睛,還是宋皇後好欺侮?或是你們魯國公府又想一分二,二分四?”
“罷了。”東方晝悶笑一聲道。
玄翎衛收刀入鞘,宋聿清怒容滴血。
“先生,你最好藏得更嚴實些,待孤禦極那日,會親自取爾三根殘指,”屏風後的少郎輕描淡寫般念着,到底帶了年少不忿,“而且,張先生這般能人,君都有的是。”
聽罷,張在竹越過門檻的一隻腳忽地收了回去,嘴角上揚。
宋聿清以為他回心轉意,沒想到他厚顔無恥回道。
“殿下錯了,君都再有能人,也會如某,活了短短六十載……”
“還沒見過人裸奔!”
張在竹拍着雙袖不存在的塵土,他放肆大笑,揚長而去。
*
绮羅江畔。
宋嘉澍扶着河畔柳樹狂吐不止,微風拂過他裸露的皮膚時,汗毛豎起,寒顫不已,他的腦海中還是浮現出那具被銀魚啃食的死屍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