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砸在車篷上,玉墜叮當作響。
馭座上,手執馬辔的擎風看似穩如老狗,實則心髒快要從胸腔内跳出來。
他太感謝今日的大雨,不讓他的心跳聲被身側姑娘笑話。
還在雲嵘山莊時,擎風見天色風雨欲來,沈昙卻急着要回去,便随便換了身灰袍。
他簡樸慣了,灰袍若是被雨水淋濕也不算心疼,可沈昙卻執意讓他換回青雘色錦袍。
擎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隻當這主君戲瘾上頭,沒想到對方笑得像個狐狸道:“你平日頂着個雞窩頭和阿懶搶雞腿我不管,可今日總不能這般随性去見姑娘罷?”
“你……你說的是……”擎風結巴起來。
“某人最近紅鸾星動,我提個醒罷了。”沈昙嘴角上揚,細細将野狸圖收合。
擎風來不及回複,他趔趄着套上衣裳雲履,還沾濕了茶水對鏡捋平順鬓發。
他知道自己的雇主是個神棍已經很久了,沈昙說出門要邁右腳,如若他邁左腳,必然輕則被仇家找上門,重則墜崖瘸腿。
當擎風在雨中冷冷攔下那個身着槿紫比甲的姑娘,實際内心已在捶地頓首,他恨自己為何如此冷淡,這下如何開場。
其實根本不用問沈昙,見到那個姑娘第一眼,擎風連未來孩兒的名都想好了。
等那個蒙面攔路人被沈昙打發走後,他更是挺直了脊背,将早已備好的披風詳裝冷漠與紫芙:“風雨太大,若你受涼,我必會被裡面的姑娘責怪。”
聽聽,聽聽,他這張臭嘴都在說些什麼。
幾經幻想找補,擎風敲了敲身後玉璧,取過彈出的匣子直直遞給她:“古記的糖漬橙皮,願意吃就吃。”
擎風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真該死,什麼叫“願意吃就吃”。
紫芙微斂鴉羽長睫,顫着指尖撚了一片橙皮卻被匣子塞了滿懷,小聲應道:“勞你費心。”
先是甜膩後是酸澀的橙皮味在口中彌漫着,紫芙不知不覺想起了上一輩子,她的姑娘被關進禁宮,三個晝夜水米不進,而紫蘿被琬貴妃險些杖殺,眼看着讨好禁衛的豉油雞被誰偷了去。
紫芙終于忍不住蹲在小廚房一角埋膝。
她像姑娘一樣,很少哭,若是真的委屈了,也是吃頓好的睡一覺便忘了。
這回,她的哭聲先是沉悶,後來越來越大,要掀翻琉璃瓦。
但也不打緊,皇後的琨梧殿,是比冷宮還要死寂的地方。
紫芙哭得要發洩出入宮以來心中所有的委屈,卻聽見梁上傳來一道聲響,晌久她才聽清那個郎君在反複嘀嘀咕咕說的話。
“對不住,我……不知道那隻雞對你那麼重要,我明日就送回,保證一隻翅膀也不少!”
“我請你吃古記的糖漬橙皮!你能否……别再哭了。”
……
紫芙淺淺擡起通紅血腫的眼眸,瞥見面前同樣蹲着一個郎君,她被眼前幾寸之距的白虎面具吓了一大跳,哭得更傷心了。
那哭聲終于逼退走了郎君,待她重振旗鼓起身欲尋水淨面時,竟瞥見竈台上打開的油紙包,金紅色的橙皮裹滿了糖霜,令人心生歡愉。
紫芙猶豫間還是将它喂給了廊下的雀鳥,久許她意識到自己竟将那糖漬橙皮塞了一片進嘴。
第二日琨梧殿小廚房,她在竈台下發現了一隻……
活雞?
春雨漸息,一路上橙皮的苦味皆在紫芙的舌尖彌散。
她忍不住想,為什麼重來一世,改變了自己的軌迹,卻還是能遇見這個傻子。
言朝兮一夜未睡,這廂保住性命後,終是在溫暖的車廂中困得眼皮子打架。
緣于在君都白姨娘為言朝兮做的棺材般大的床榻,她從來睡姿極好。
但不知為何自己明明倚靠在車壁上,醒來時卻頭枕在那沈半城膝上裘毯,吓得自己跳起時額角撞上廂頂。
沈昙卻好整以暇靜靜看着她,讓言朝兮懷疑那面具下的郎君是否攜帶一絲笑意。
車壁傳來三聲敲動,言朝兮知道鳳玱宋府到了。
“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叨擾老封君,擇日再叙,宋姑娘請回罷。”沈昙裝模作樣變聲道。
“既如此……沈郎君,今朝勢微勞你出面,這分情面我記下了,總有一日能報得上郎君。”言朝兮下車時終是回首懇懇行了禮,認真說道。
“好。”沈昙亦是淺淺回了聲。
那道回應雖淡薄得很,卻讓言朝兮心中更加安定幾分。
言朝兮不再回頭,她領着魂不守舍解了披風的紫芙大搖大擺走進了宋府。
沈昙等她兩腳跨入府邸,才放下綢簾,取下白狐面具,在車廂中暫且阖目盤腿打坐。
……
白珠珠很生氣,她已然兩個月沒收到宋嘉澍的回信了,每日言朝兮去瑞霭堂請安時,便能聽見她向老太君告狀。
諸如宋嘉澍的心簡直飛到天上,也不記挂他的老祖母,記挂他的兩個妹妹,當然最重要的是她這冤孽子眼裡還有沒有白珠珠這個母親了。
宋老太君呢,總是裝聾作啞,糊弄幾句:“嘉澍不是紙鸢,你也不是放紙鸢的,何須寸寸拽緊?”
言朝兮卻還是照例去族學應卯,除了三天兩頭“犯”心疾的宋栀甯躲在屋裡看話本。
宋家族學今歲竟新請了一位大家,姓裴——名玄鶴。
令人稀罕的是這位裴大家,不教那勞什子的婦德婦容,而是山川風貌,博物食鑒。
她講那些美食傳說尤其有趣,諸如鳳玱有名的銅錢佛塔肉,瑤池仙脍,三貫米酒……
又或是一些精怪雜談,比如狐男報恩,黑臉書生等。
每次輪到她來講課,雲水堂便擠滿了學子,所有人不論出身,皆跪坐或盤膝在堂中,惹得轉教律法策論的陸琉很是羨慕。
宋栀甯亦聽聞此事,嚷嚷着要讓裴大家鑒賞一番她正在寫的《南芮食記》,但見到那位大家站起身來個高七尺,面容似男郎般硬朗,雄聲響徹雲水堂。
“宋家姑娘有何要事?”
宋栀甯兩腿發顫,連忙“縫”上了自己的嘴,搖頭不已。
春分時節,裴大家布置了一道課業,讓諸位學子作一篇《群芳譜》策論,女郎們攢頭商量寫苔花還是牡紫。
這日晚宋栀甯拉着言朝兮偷偷去月華樓觀花魁大選便打的是這個名号。
“這不就是花中之魁!最适合采詩了。”她歡喜得臉色也有了幾分紅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