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裡斯撩起老師被汗水和血液打濕的頭發,俯身湊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哼起了一支輕柔的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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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名成熟的法師而言,瞬發回複術是最基礎的法術之一,畢竟其原理簡單、操作容易,關鍵時刻可以拿來保命,實乃居家旅行必備魔法之首。
而再高級的治愈魔法,就不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了。
治愈是魔法中一門冷僻的分支,其冷門和難學的程度,隻比時空魔法要好上一些,學習治愈魔法的魔法師寥寥無幾。
也正因如此,即便隻是與治愈沾邊的道具,譬如魔藥中的治療劑、解毒劑什麼的,其價格也比别的藥劑貴上兩三倍,數量也極其稀少;專精治愈魔法的“治療師”也是一份吃香的職業,就算隻是初出茅廬的小學徒也能找到不錯的工作。
——聰明的你一定會問啦,既然物以稀為貴,為什麼魔法師們都不去學治愈魔法呢?是因為太難嗎?
“‘太難’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太難’……”
老師想了想,回答說,
“譬如,一般我們提到古代魔法很難,是因為涉及到大量複雜的咒文,往往還需要施法者具備龐大的魔力儲備。魔力量不夠的魔法師,即便正确吟唱了咒文,也無法釋放魔法。”
“另一種常見的‘太難’就是時空魔法,大量典籍的失傳,導緻其無法形成系統完整的魔法體系,隻能依靠學徒自己摸索。這是最常見的兩種情況。”
她随手抄起火堆旁一根木棍,在地上比比劃劃。
安德裡斯躺在地上,困得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這是安德裡斯·林德伯格成為大魔法師“真理之眼”學徒的第一個月。
過去的一個月裡,他幾乎是如饑似渴、狼吞虎咽地學習,很快就掌握了最基礎的魔法,并且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将一些簡單的魔法應用于劍術中。
他的努力很快就取得了回報。
老師在檢查過他的學習成果後十分滿意,将他編入了自己的隊伍之中,說是要帶他單獨去進行冒險、積累經驗。
安德裡斯為此興奮不已,同期或是稍早入塔的同學,也紛紛對他投來了豔羨的目光。
能夠單獨與老師一同冒險,可是這座塔裡的“上上榮寵”。在安德裡斯之前,統共也隻有兩名學徒享受過這種待遇。
……不過,等真正上了路,安德裡斯才發現,所謂的“冒險”,遠不像他想象中那麼簡單。
任務流程通常是這樣:
老師會将他直接丢進一處怪物巢穴/亡靈聚集地/詛咒之森中,接着就抱着胳膊悠閑地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他的戰鬥。
不論他受傷還是退縮,她都毫不在意,安德裡斯甚至懷疑就算自己當場逃走,她也懶得追上來——鑒于他并不打算這麼做,這一條的真實性也就無從考證。
安德裡斯生于埃瑞斯塔帝國北方邊境的貴族家庭,自小學習劍術,也常被他的劍術教師誇贊,但直到真正到了戰場上,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麼不堪一擊。
第一次單獨冒險時,他隻能在利爪、酸液和詛咒中狼狽地翻滾躲閃,活像隻被人舉着拖把追趕的耗子。
盡管如此,老師也沒有插手幫忙的意思,隻是在旁邊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偶爾會指點他幾句釋放魔法的要領。
那一次任務,安德裡斯足足奮戰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晨,才勉強消滅了最後一隻酸液蝾螈。
他拼着最後一點意志力收集完了任務需要的酸液素材,然後就整個人砸在了那隻蝾螈被切得七零八落的屍體旁,雙目無神地大喘氣。
老師這才走到了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安德裡斯感到一股舒适的暖流自她的手心中流淌了出來,融入他的身體中。
“這是什麼?”
他忍不住問。
“瞬發回複術,”老師說,“明天開始我們就學習這個,以後你會用得上。”
接下來她就在這間曾經住滿蝾螈(現在它們都變成了安德裡斯背包裡的材料)的山洞裡點起了一堆篝火,講起了有關治愈魔法的課程。
這節課安德裡斯隻聽了開頭五分鐘的内容,就人事不知地睡了過去。
所以他并不知道正經的治愈魔法,和老師那天施在他身上的瞬發回複術到底有什麼區别——他滿以為就是小火球術和大火球術的區别呢——直到某天他在任務中身受重傷,斷了一半的肋骨,血液不要錢似的流了一地。
“……這就不是瞬發回複術能治好的了……”
老師看上去十分的苦惱。
她坐在安德裡斯身邊,抱起他的身體,讓他背對着自己,将他摟在了懷中。
那年是新曆1366年,安德裡斯十四歲。他已經長得比老師要高了,常年的劍術訓練,讓他擁有着這個年紀的貴族少年裡少見的肌肉線條。
盡管如此,老師依舊隻用一隻手臂就輕松地摁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老師?”
安德裡斯在大量失血帶來的眩暈中喃喃。
“你忍一忍,”老師用另一隻手覆上他的傷口,“可能會有點疼。”
安德裡斯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她的意思,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就貫穿了他的神經!
即使是方才在戰鬥中被打斷肋骨、劃破腹部,他也沒有感受到如此的疼痛。那種尖銳的痛楚仿佛穿透了肉丨體,直接作用于他的靈魂之中,從受傷最重的腹部蔓延到每一根手指的指尖,如同利刃剜肉!
他像條上了岸的魚一般,在老師的懷裡瘋狂地掙紮了起來,而她像是對此早有預料,一隻手穩穩地制住了他,另一隻手依舊熟練地探入他的傷口中,大量魔力源源不斷地向着他的身體裡湧去。
好一會兒,安德裡斯才“聽到”了自己的慘叫。
他似乎因那種劇痛而昏迷了一小會兒,又被綿延的痛苦牽扯得清醒了過來。有那麼一陣子,他幾乎是以第三人的視角注視着自己,看着自己極不體面地在老師的懷抱中疼得抽搐、涕淚橫流。
“就魔法的掌握而言,治愈是一門較為少見的天賦,不是人人都能學會的。治愈魔法的施術過程尤為痛苦,如果是體質稍差的普通人,甚至可能直接在施術過程中死去,就像是做手術也有失敗的時候……”
老師俯下丨身來,貼近安德裡斯的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朵,
“傷口越是嚴重,修複傷口所帶來的痛苦也就愈加劇烈,對施術者的魔力掌控度也要求很高。如果無法精細地引導魔力深入傷口,那麼很可能會出現表面上的傷口已經消失,但内髒依然受損嚴重的情況。治愈藥劑也是同理。任何魔法的使用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安德……?你還在聽嗎?這節課下次要考随堂小測哦?”
現在是補課的時候嗎!!!
安德裡斯簡直想抓住她的肩膀搖晃。
他的視野因劇痛而陣陣發黑,腦袋躺在她的臂彎裡,手指将她的皮膚抓出了道道血痕。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溢出了生理性的淚水,而她——她則對此視若無睹。
老師的長發落在他的臉側,黑色的眼眸溫柔地注視着他,仿佛屠戶注視待宰的羔羊。
不論他如何慘叫、哀求、抽搐,她都不為所動。那隻放在他腹部的手始終穩定地輸出着令人害怕的治愈魔法,就連宰了一輩子畜牲的老屠戶也不會比她幹得更好。
安德裡斯從來都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是在那個瞬間,他甚至對她産生了一種奇異的怨怼。
為什麼你可以如此冷靜,為什麼你可以如此沉穩?
為什麼我如此痛苦,你卻依舊那麼從容不迫?
……老師當然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思。
在講完了一節治愈魔法基礎入門課(學生并沒有在聽講)後,她暫停了一小會兒,似乎是看他哭得太厲害,于是短暫地思索了片刻,接着輕輕地哼起了一首小曲。
她也許親吻了他的耳側,也許隻是安德裡斯在掙紮時觸碰到了她的嘴唇。那是支陌生的曲子,輕柔舒緩,如夜色般的靜谧。
安德裡斯那被痛苦折磨得支離破碎的思緒,不知不覺跟着曲子的調子走了下去。在反應過來之前,他便墜入了深沉的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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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德裡斯·林德伯格的懷抱中,那具滿是鮮血的身體終于不再掙紮。
三名治療師同時長舒了一口氣,加快了手中釋放魔法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