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無瑕的雪宮，拉齊山的聖地。

垃圾山上當然沒有自來水。除了京郊為數不多的雨天，雪宮的神淚泉，是分揀工唯一的取水點。

拉齊原本和大家一樣，都是在達蒙垃圾場混飯吃的拾荒者。所有人都知道，後來人家能将整座山都據為己有，是神明賞賜。

隻有他從垃圾堆裡挖出了神迹，白石落淚女神像。淨水從伊裡神緊閉的雙目中汨汨流出。

拉齊十分慷慨地将寶貴的淨水分給衆人。

在這之前，高牆内的拾荒者，或者說，分揀工，隻能喝山腳流過的燈芯河河水。但河水被污染得很嚴重，有毒就算了，味道也很怪，根本難以入口。

好人拉齊在老山的山頂，為神像建廟。直到今日，垃圾山的工人們憑借神淚泉廟發放的水瓶子，每人每天可以獲得近一升的淨水，用來做飯或飲用。

後來緊挨着神廟，才建起了雪宮。那可是個好地方。那裡沒有蚊蟲，沒有腐臭，連空氣也是香甜的。

神淚泉的枯竭不是第一次。

五年前第一次有人看見女神像不再流淚，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後來沒多久垃圾山就打仗了。拉齊的反對派如今還據守着髒山。

近來神淚枯竭越來越頻繁，伴随着雪宮被陣陣蚊蠅惡臭襲擊，人們因此對拉齊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懷疑。是不是賜福将盡？

绮蓮半路多接了一個人，和他們一樣進垃圾山找人。沒多透露身份，上來就往他挎包裡塞了厚厚一隻信封，一身挺括正裝，看着不像普通人。

那人沒好意思和修女擠挎鬥，十分講究地向她行了禮，跨上摩托後座抱住托納。摩托後座空間有限，三位男士緊緊疊在一起，托納無法反抗，表情愈加嚴肅。

赫拉也不敢多看。好在沒多久後，四人就抵達了傳說中的雪宮，見到了更傳說級别的拉齊大王。

那是個體格矮小的中老年男人，穿着高檔布料裁剪的安德洛所傳統長衣，眉宇間很是憂愁。他等在雪宮城堡的門廊上，绮蓮讓乘客們等在車旁，他先上前溝通。

很快，有人上前将那位正裝精英男請進城堡，拉齊挂上笑容與他握手攀談，并未理會這邊兩人。

另外有人上前，将他們向另一個方向指引。

“最近他手下是抓了一批人，不過，他要你們先修好他的因力機，再給你們看人。”绮蓮返回來，向赫拉和托納說道，“他不太相信你們。看起來就不太聰明的樣子。”目光在赫拉身上停留片刻。

“這話是你說的吧？”赫拉小聲責問。她的修女服層層疊疊，根本看不見她長什麼樣。

托納拉了她一把，提醒她不要多話。

仆人把他們領到邊門出外，繞進一座小神廟。神廟中央是一座積滿了水垢顯得斑駁的閉目神像。高高地站在三層水池之上。

想來此處應當就是傳說中的神淚泉廟，而眼前的女神像，應當就是用淚水滋養垃圾山生命的落淚神像。

但此時她隻是緊閉雙眼，仿佛陷入沉睡，忘了哭泣。

那名仆人在神像背後摸了幾把，底座彈出一塊後蓋，赫拉看見，石像底下是一台老式因力機。

修各種型号的因力機對一名因理學家來說，實在是像呼吸一樣簡單。

更關鍵的是，從中樞出發前，教官長将西美給她準備的一張貼紙轉交給她。

看上去隻是一根金色的細線，但那可不是普通的貼紙。她揭下貼紙粘在手心，那根細線就像鑽進了她的皮膚消失不見。那是中樞衍生與周邊産品開發處研發出的一種便攜行囊空間，名叫“手撰”。西美老師為她準備了滿滿一倉庫的各類用具。

那名仆人留下監工，眼看着這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修女，從修女服的“遮手”下一時拿出錘子一時拿出起子，一時又拿出切割機，逐漸把眼睛和嘴巴都瞪圓了。

因力機雖然古早，本身沒有大問題，隻不過是太久沒有清理保養，一些通道被灰塵和水垢堵塞了。赫拉沒花費多少時間就将它疏通到位。于是神像又開始哭泣，淚水落進小天使托舉的石盆中。石盆滿溢再向下落，是伊裡神脫胎的蓮池。她踩着水面，周邊開出蓮花。

神廟的氛圍燈和冷風機也自動開啟。

那名仆人看她的眼神立刻變得畢恭畢敬。

绮蓮遠遠地靠在側邊雕花石柱上，望一眼悲傷的神像，望一眼坐在地上修神像的修女，似是感悟到一些奇幻的教理，又說不明白。

他們回到雪宮正門前，這時氣壓隔離空氣過濾系統也恢複運轉，垃圾山無法被習慣的惡臭很快就消散了。拉齊站在院中親自迎接他們。舉雙手交錯碰見眉心，向她行禮，贊歎道：“神愛世人。修女嬷嬷。”

“神愛世人。”赫拉回禮。

拉齊聽見她的嗓音很是吃驚，詫異地問：“您聽上去比我想象的年輕很多。”

托納上前擋住她，向垃圾大王直奔主題：“拉齊先生，既然因力機修好了，我們這次……”

“當然當然，這位第三特權的朋友。绮蓮向我說過你們的來意。恰好有一位西悼家的朋友，也要找人。我已經派人去把這些天的闖入者提上來了。來回要一些時間，不如讓我們一邊用餐，一邊等待吧。”

聽上去，像是要開始談條件了。托納看了赫拉一眼，她自然沒什麼意見。

雪宮的豪華餐廳，幾近繁複裝飾之能事。

那名同來的精英男已經在餐廳裡，正在焦慮地欣賞牆上衆多挂畫。主人到場後，請各位賓客落座，仆人便開始上菜。

“我這裡物資匮乏，沒什麼可以吃的，請大家見諒。”拉齊先是客氣道。

精英男和绮蓮與他客套幾句。

赫拉小聲問托納：“西悼家是什麼？他剛剛說這個人。”

“安德洛所的三大家族之一。”

“沒聽過。”

“安國的制造業和醫療業，都得看這家臉色。”

“聽起來很厲害。”

“是真的厲害。”

仆人端來各式新鮮蔬果，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和雞肉，還有魚類和奶制品。口味都很不錯，并不像他說的那樣沒什麼可吃的。赫拉注意到拉齊的餐盤裡隻有幾片綠葉菜和莓果。

“拉齊先生，不吃肉類嗎？”赫拉好奇地問。

“年紀大啦，疾病纏身，吃不了好東西。而且我們這裡條件艱苦，這麼多年都習慣了。”拉齊慈祥地笑着說，“這些餐食都是經過祝禮的幹淨食品，是在真正的山林裡自由散養的，您可以放心食用。但我聽說學古法的很多修士有各自的忌口。如果哪裡照顧不周，請一定要跟我說。畢竟，您可幫了我大忙。”

“什麼叫修古法？”她小聲問托納。

托納還沒回答，拉齊聽見了她的疑問，頗為詫異：“我看您穿着阿爾王朝的修士服，難道不是……”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但新關鍵詞仍舊在她的知識盲區。她更小聲地問：“阿爾王朝？”

“伏薩朝之前，圖邦朝的前前朝，快一百年前的三百年王朝。”托納扼要地回答。

“這位修女嬷嬷也是第三特權的專家，這是娜莉嬷嬷的衣服，為了出入方便，我偷的。”绮蓮不動聲色地為她解圍，解釋道。

拉齊恍然大悟，向绮蓮大笑：“怪不得。你這臭小子，要說娜莉總是煩你。一天到晚不幹人事。”站起身向赫拉舉杯：“起先還因為這身衣服，以為又是哪裡蹦出來的僵屍，對您頗為輕視，實在是有眼不識泰山。抱歉抱歉。”他爽快地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以表歉意。

“須臾？”那名精英男面色怪異地看向兩人。

“對。”托納防備地看着他。那人垂下眼睛用餐，也沒再說話。

閑談片刻，拉齊又問起因力機的故障。希望赫拉能将解決這些毛病的方法教授給他手下的技術人員。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對她是愈加恭敬。

“不過，這台因力機看型号，至今也有一百多年了。”她愣了愣，“阿爾王朝？”

拉齊大笑：“對，确實是阿爾王朝的老古董。”

“它的一些零件使用壽命也要到頭了，之後可能還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從根本上來說，建議您直接更換一台新機器——”

托納使勁咳嗽。

“怎麼了？”她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沒事沒事，看起來您對安德洛所不太了解，是不是？”拉齊友善地笑着問。

她點頭：“我才剛從……呃，别國……過來，今天是第九天。”

“怪不得呢。唉。”拉齊歎息，“不是我不想換，是安德洛所根本買不到因力機。别說買不到，我在黑市上花高價找會修機器的人，挂了半年了也沒找到靠譜的。多虧了绮蓮把你們帶來，不然接下去真不知道怎麼辦。”

“為什麼？”她問。外衛在西嶺的總部隐沒在巨大的三相遮罩之下，兀自使用因力能，她并不知道安國的能源狀況。

“說起來，和你們也算有點淵源。”绮蓮半笑不笑地說。

拉齊擺手：“隻有安德洛所完全禁制了因力能，第三特權不是根本原因。”

“為什麼和須臾有關系？”赫拉被他們繞得暈頭轉向，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文盲。

“圖邦三十四年，也就是三千零七十四年，獨立第三特殊教權被宣布确立，在那之前，實際上安德洛所和其他幾個國家一樣，對于因力機和相關的技術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室自己也愛舒服又省心的生活方式。隻不過你們這個特殊教權一确立，高京的最高聖血突然就像瘋了一樣，宣布因理學是古禁術的衍生品，也是屬于禁制，開始嚴查嚴打。軍隊裡成立了專門的編制搜捕因力能的使用者。”拉齊似乎很愛講故事，拈起幾顆莓果丢就口中，饒有興味地接着說，“這方面，麥修秘書最知道了。西悼家以前，在因力能這一塊是很領先的。活生生被砍掉一條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