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都城,雨夜。
雨打梧桐葉,接連不斷的雨聲從外面傳到室内。暧昧的光影在帳中交錯,菡萏花香萦繞在潮濕的空氣中。
“我要,嫁給齊琅了。”沈昭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将旖旎打破。
一旁男子聞言僵住,像是被潑了一頭冷水。他的手仍橫在她的腰間,指尖傳來的觸感從溫熱變得冰涼……
燈火映在男子臉上,他眼中淚光閃爍,張口便是沙啞的聲音,“你說什麼?”
“裴如瑛,我要當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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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破,燕國沒。殘骸泣,寒骨熱血淌泥沙。嬰是孩童作糧将,野食天地活物。舊憶裡,夜半常夢莺啼。
——《燕荒錄》
“南涼鐵騎踏入燕京時是個平常的日子,我和雲姝正在茶肆聽人說書。外面浩浩蕩蕩的聲音并未讓我起疑,直到我打開窗戶:南涼軍身披甲衣手持彎刀,卻見後方——是煞紅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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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已被哀嚎聲淹沒,全然不見往日海清河晏。周遭漸被陰沉籠罩,沈昭與侍女疾行在燕京的街頭。
馳行的腳步突然停下,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身體一僵。
“公主,怎麼了?”侍女見狀忙問道。
沈昭聲音有些顫抖,“南涼……父王不是同南涼簽了降書麼?”
風聲鶴唳,連綿不絕的慘叫化作了她心頭的絕望。
一陣寒風吹來,卻是吹的趙行均熱血沸騰。身為南涼大将,南涼帝王的心腹,這收複燕國的重任便由他擔任。
這用人命鋪成的,便是他的青雲路。見慣了戰場厮殺,滿地的屍骨并不能撼動他的情緒。
狼見了血,會更加貪婪。
他策馬奔在前,心情似乎大好,“血洗燕京。”
一聲令下,南涼大軍如洶湧惡潮,傾巢而出……
王宮與宮外互通的那處暗道,沈昭記不清走多少回了。每次燕王不允她出宮,她便從這條暗道偷溜出去。
不同于往日的欣喜,她穿行在這條路上忐忑不安。
“雲姝……”沈昭累的上氣不接下氣,放慢了腳步,“一會兒……我便直接去父王的政殿,你去告知母後他們……”
身後沒有答複傳來。
沈昭回頭,卻見身後空空如也……
南涼軍要比預想中來的快一些,甚至先沈昭一步到達了王宮。
此刻,趙行均正将刀架在燕王的脖子上。而燕王卻是極其淡定,目光似有若無的盯着一處。
那是暗道的出口,他已提前封死。
趙行均勾起唇角時扯到臉上的刀疤,面目略顯猙獰。他迫切道:“燕王,可有遺言?”
燕王低低一笑,“南涼背信棄義,假借勸降進京屠我子民。今日燕國覆滅,便祝新朝積禍,不久必亡。”
趙行均不以為然,“兵不厭詐。”
話落,他揮刀,頭顱落,濺了一地血。
趙行均面無表情,似地獄羅刹。
僅一牆之隔的暗道中,沈昭倚牆癱坐。她緊緊捂住嘴巴,淚水不斷湧出,簌簌地滑落臉龐。
她在黑暗處壓抑着哭聲,耳邊轟鳴聲不斷。
幾日前的畫面漸漸浮現在她眼前:燕王撫摸着她的腦袋,信誓旦旦的保證,“就算父王不做這國君了,一樣不會讓阿昭受委屈。”
可今日,那位祥和愛民的君主,死在了敵軍刀下。
外面侍衛的說話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禀将軍,燕國王室四十六人皆已斬殺,還有一個未曾找到。”
“誰?”趙行均擦拭着刀。
“燕國公主沈昭。”
沈昭聽到自己的名字,心頭猛的一顫。她慌忙從地上爬起,朝着宮外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膝蓋摔破了,她便撕了裙角纏上接着跑……
此刻的燕京成了真正的人間煉獄:屍體橫堆,血腥味撲面而來,那一片片刺目的殷紅沖擊着視線。
她一陣幹嘔,終是難以接受癱倒在地。
殘陽漸漸被吞沒,終成荒月。
野寂無聲伴蕭瑟,血水浮屍體浸衫紅。鮮血肆意浸染,欲将她整片衣服吞噬。沈昭抱緊身體,望向濕透的裙角出神。
鹿走蘇台,昔瓦流光。
若是大夢一場,該多好……
沈昭忽瞥見地上斷裂的镯子,猛地想起……雲姝,雲姝也有個這樣式的镯子。
斷镯躺在血泊中,似是在訴求。
她終于不再壓抑,認命般放聲大哭。她晚了一步沒能救下父王,甚至連雲姝都沒能保住……
她哭得喘不過氣,哭得沒力氣坐起,昏了過去。沈昭做了一個夢,燕京成了南涼的地盤。
夢中她被人追着喊野丫頭,父王……不對,是爹爹,他成了下地種田農夫。母後,雲姝他們都在。
還有燕國的子民,大家都很幸福。
那場清夢,沒有人打攪。
可寒意料峭,冷意直鑽夢境,将其攪得支離破碎。
一陣若有若無的争吵聲,隐隐約約傳來。
“趙行鈞,你奉了誰的诏?行的誰的令?”
“你這榆木腦袋就是不懂,郭副将,斬草得除根。”
“那可是一整個燕京的人啊!你假傳聖令,看王上入了京怎麼治你的罪!”
“王上知道了也會理解我的,實話跟你說吧,這可是王先生的意思…”
……
談聲漸匿,連同她的意識一起消散。
沈昭再醒時來隻覺渾身酸痛,頭腦發昏,額上的滾燙的觸感無一不在提醒她得了風寒。她撐着身體坐起,一陣冷風吹的她一哆嗦。
昨夜那若有若無的争執聲在腦海回響。
“趙行均…”她默念。
她緩緩站起身來,可剛邁出一隻腳,下一秒便直愣愣的摔倒在地。無助和絕望占據心頭,她安靜躺在荒痍中,沒有掙紮。
她如今,又能往哪逃,逃到哪裡去?
“阿娘!阿爹!”
孩童的哭喊聲突兀響起,連帶着遠方傳來的馬蹄聲,一同落入她的耳朵。她心中一緊,順着聲音看向遠處,南涼軍策馬而來,将屍骨踏的稀碎。
好巧不巧,南涼軍停在了那孩童的面前……
為首的男人沉默不語,他坐馬居上而望。倒是他身旁的男人率先開了口,“王上,他是燕國人。”
沈昭聽到聲音瞬間一滞:這與她昨夜聽到的聲音一般無二,那人就是趙行均。她想起昨日的談話,就是他讓燕國子民遭此無妄之災……
喉頭一股腥甜呼之欲出,她将心中生生怒氣壓下。撐起身體緩緩站起,注視着那張如惡鬼般兇狠的臉。
被稱作“王上”那人仍舊沒有動作,一旁的趙行均抽出佩刀,吓得那孩童哇哇大哭。
衆人大笑,仿佛在看一場有趣的鬧劇。不知誰又說了一句,“一會兒就該尿褲子了!”引得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趙行均将刀擡起,狡黠一笑。
沈昭心中一驚,竟不管不的沖了過去。即使視線模糊,即使已經沒了力氣……
父王也好,雲姝也好,她沒能救下。身為燕國公主的她,想要那孩童活着……
“夠了!”這場鬧劇最終被齊琅打斷,“欺負一個黃口小兒,說出去也不嫌害臊。”
趙行均收了刀,心虛的看了他一眼。
與此同時,沈昭已将那孩童緊緊護在了懷中。
齊琅看向突然出現的女子,他提劍挑起她的下巴,冷冷道:“你是何人?”
沈昭被迫擡頭,對上那雙鷹隼般的雙眼。這人眼中的殺意,撲面而來。
南涼的王上?趙行均屠城,他是何态度?
沈昭不敢說明自己的身份,下意識的懼怕讓她聲音發抖,“我……我誰也不是,是他的姐姐。”
一陣微風,吹起她額前碎發。
齊琅不覺眸光一閃,很快又恢複了陰鸷。
趙行鈞看向沈昭腰間,頓時神色大變,“王上,她是燕國公主……”
沈昭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将懷中的孩童護得更緊了。
“多嘴。”隻見齊琅手中長劍輕揚,眨眼間便将她腰間的玉牌挑飛。玉牌在半空中翻轉,他穩穩地将其接在手中,修長手指輕輕摩挲着玉牌。
“昭?你的名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