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慕玉樓走出來,本王的心情變得有些差,人一旦心情變差,便總是止不住的去想一些往事,從前心裡一樣不痛快的回憶。
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徐司業正在講課,講的是“君子”之道,說是做學問之前要先學立身,舉例講“梅蘭竹菊”,說蘭之君子空谷自适,說竹之君子甯折不彎,洋洋灑灑一大堆,講完了,最後又抛給我們所有人一個問題,算作對今天這一堂的總結,最先點了賀栎山起來答。
賀栎山向來沒拘束慣了,整日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徐司業問他,覺得君子應當是什麼樣的。
賀栎山便答:“所謂君子,應當有進有退,能伸能屈,勾踐卧薪嘗膽,方能雪恥滅吳。什麼甯折不彎、空谷自适,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成大事者,應當不拘小節,從容赴辱。所以學生覺得,君子應當如……知羞草。”
話說完,屋内便安靜了一下。
徐司業怒不可遏,連罵了他好幾句榆木,讓他趕緊滾出去。
賀栎山雖然在功課上沒有長進,但向來聽話,說什麼都不回嘴,就這麼出去了,在院子裡的牆角乖乖站着。這事兒我記得異常清楚,隻因他出去罰站之後,徐司業發現了景杉那份算學題是由我代筆,也讓我和景杉一塊上外頭站着去了。
景杉還頗為郁悶,問我:“三皇兄,你是怎麼弄的?”
我也十分郁悶,按理說,我模仿他的筆迹早就爐火純青,平時寫個什麼東西,别說司業了,就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來。這回還隻是寫個算術題,怎麼就露餡了呢?
我倆在這琢磨半天,那邊賀栎山歎了口氣,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三殿下,不是我說你,你把題全給答上來了,誰看不出來那不是五殿下自己寫的啊?下回你要再這麼幹,得故意寫錯幾個,或者幹脆空幾題不寫。”
我二人便悟了。那會兒我跟賀栎山還不是很熟,他算是最令徐司業頭疼的一個,我和景杉也不遑多讓,但有他在前面頂着,顯得我二人也不那麼的荒唐混賬。
總之,對他印象還不錯。
我三人就這麼站着,我站在中間,景杉站在我左邊,賀栎山站在牆角裡面,最右側,他選的位置最好,站累了,還把身體靠過去,眯着眼睛歇息。
我扭過頭,還能夠看見樹蔭下,光斑照着他的眼皮,濃密的睫毛随着光暈的起伏輕輕顫動。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安王戎馬一世,怎麼生出這麼個犬子呢?
我在那兒走着神,景杉突然開口:“聽你這麼說,平時也沒少找人代寫吧?”
他這話沒有指向,但都知道在問誰。
賀栎山睜開眼皮,看了景杉一眼,頭轉回去,不說話。
我三個人又無聲地站着。
景杉站着站着也閉上了眼睛,太陽正好,照得人懶洋洋的,他搖搖晃晃着身子,就這麼朝我載過來,他倒得迅捷,我察覺的時候已經被他砸中了肩膀,也跟着往右邊倒去。
賀栎山就這麼被我二人砸中,阿喲叫了一聲之後,跟着我兩個一起倒在了地上。
景杉率先爬起來,指着地上一塊從賀栎山袖子裡面溜出來的巴掌大小的油紙包,問:“這是什麼?”
我也跟着爬起來,賀栎山最後起身,順手将東西拿起來,打開。
裡面是一塊海棠酥。
“吃嗎?”賀栎山将海棠酥遞過來。
景杉道:“你竟然還偷偷帶吃的進來?”
“噓。”賀栎山趕緊用食指貼住嘴,壓低聲音,又從懷中掏出幾張山楂片,“還有呢。”
景杉雖然什麼不良的習性喜好都沾一點,但他這個人膽子小,從小就這樣,往往要做什麼壞事,可能明明是最先起頭的,但中途又是最願意退出的,什麼事情都很猶豫,他伸出來手,剛剛摸了過去,又飛快地收回手。
“這,不好吧?”
賀栎山翻了個白眼:“那你吃嗎?”
景杉最終還是吃了。
他就是這種喜歡把所有事情都變作是自己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樣子。賀栎山将那一塊海棠酥分作了三份,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還是接了,免得他兩個人心裡打鼓——我就起這麼個作用。
他二人窸窣吃完,景杉邊抹嘴邊看我:“這海棠酥真好吃,我在宮裡就沒有吃過這麼新奇的點心。”
他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是要拉屎還是放屁。
我拿出來我的那份準備給他,徐司業就在這時候走到了我三人的背後。
擋了光。
我三人都靜了,低下頭看着倒影在地上的那一抹高大的黑影。
人贓并獲。
“三殿下,就你一個人吃了嗎?”徐司業拿過我手裡掰開的一小半海棠酥,眼光不愉地掃向賀栎山和景杉。
景杉很緊張地看着我。
在國子監内吃東西是大忌,比賀栎山上課頂撞徐司業還要嚴重——皇宮本來就是來講規矩的地方。
我失神道:“是,就學生一個。”
徐司業的目光落在賀栎山頭頂,卻又是問我:“三殿下,這東西是你帶進國子監的嗎?”
我垂着頭,雖然看不清賀栎山的神情,但仍感覺到他注視着我。
我覺得我渾身都散發着金光。那道光的名字叫,“三人行,我必背鍋”。
我道:“是,是學生帶進來的。”
佛說,一切都是注定的因果。
佛又說,人生中所有的遇見,都是因為相欠。
我上輩子一定欠了他二人很多錢。很多。
***
碰上神武營的官兵這事叫景杉心裡落下了結,令他安分了一兩個月,直到成婚。
成婚之前他來找我,說我跟他之間的關系不比尋常,不需要精心挑選一些講究稀罕卻派不上用場的物件,直接換成金條送給他就行。
看在他成婚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
錢換了,我又讓人帶了一些茶葉,他愛喝蘭毫銘澗,準備了當作賀禮,免得全是俗氣。茶葉買得多,我又讓人送去給了賀栎山,賀栎山後來又給我回禮,來我王府喝茶,聊了一嘴景杉的事,講景杉借着成婚從他這裡訛去了好大筆銀子。
景杉愛财,仗着往年的交情,在我跟賀栎山這兒無往不利,諸多纨绔也對他常有孝敬。唯一一次失手,大概就是剛搬出宮那會在我父皇跟前。
那時我尚在吳州,因此此事還是賀栎山與我轉述的。
搬出宮的皇子,照理是會得一筆賞賜的。
景杉拿了我父皇的錢,手裡本來十分寬裕,請些管家、奴仆,再将府上裝點一番,應當是綽綽有餘的。然而他喜性奢華,再加之先前在臨安城浪蕩了半月,花了一大筆錢,再來裝點王府,就顯得有些吃力了。
一個王爺,府上這麼寒酸,實在是有點丢份。他便又去找了父皇,但是先前已經拿過賞賜了,這回再提錢的事,就顯得不那麼妥當。于是委婉地換了一個說法。
說是府上空蕩,也沒什麼值錢物件,旁人見了,面上雖然不說,但背地裡總笑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