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上一個小土包前,一近一遠立着兩個人。
明十六難得的一襲白衣,披着發,手腕上束着一個已經褪色的黑色發帶,他半蹲在小土包前,衣擺沾上了枯草樹枝。
林玄昭站在後面,懷中抱着一把劍。他微微低頭看着明十六雙手捧起一把土,随風揚起,任意的散落周圍,重歸于大地。
埋葬在這裡的是明二,以黎明第二位殺手之名,脫離人世間,魂歸于大地。
“明二以前叫什麼?”明十六微微仰頭,問道。
林玄昭沉默了一會,将答案瞞了下來,說:“不知道。”
“你知道的吧,”明十六慘然一笑,“你隻是不肯告訴我。”
他神色痛苦,往昔攜手同進退,生死同往如在眼前,“玄昭,他已經死了,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明十六像是不太理解。
“我想真正的認識他,而不是黎明排行第二。”
殺手無名,消彌過往,不期未來,無懼死亡,就是死了便揚一揚骸骨,同刀下亡魂,歸墟于塵土之中。
容時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倔強小孩,明十六自入黎明以來便知殺手不可留情,亦很少與其餘十五人交流,林玄昭雖是黎明首領,但歸根結底是個孩子,明二雖然排行老二,年齡卻是最大的,引領明十六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明二。
明十六死倔,從不在乎訓練後的傷痛,以及感染的風寒,頂着病出任務,動不動就往刀口上撞,這種不知死活的打法,雖說任務效率高,卻也廢命,時常是明二跑去照顧他。怕落下訓練被趕出黎明,明十六還病着,臘月寒冬,站在河邊敲開河冰,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要不是明二發現,死河邊都沒人知道。
容時從不需要他們拼命,因為他養的不是死士,養的是下屬,也是一群無處可歸的孩子。
說來也怪,明十六就是要次次搏命。林玄昭萬般無奈,一個眼神空洞的孩子,他不怕死,他求死。他不問明十六的過往,隻待明十六願意親口告訴他們。
明二憋着火照顧明十六,病好後,又打了明十六一頓。林玄昭也不知道這人什麼怪癖,非得挨收拾才老實。不過至少,明十六眼中開始有了情緒。
明老二死在三年前的一次任務中。容時做局,需要黎明中人以身犯險。那是明十六第一次真正參與到黎明的任務中,因而明十六自請為餌。可翻來覆去,誘餌最終還是落在了明二身上,明十六從旁輔助。
盜取太後手中的一封奏折,那封與前首輔容塵之死有關的奏折。
容黨那會剛有所小成,得知曾有一名太醫察覺容塵暴斃有疑後,詳細寫下疑慮,托李太傅上一封奏折徹查。但多日過去,杳無音訊,容時才知總管孫忠義是太後的人,偷梁換柱已是家常便飯,早就換走了奏折。且天啟帝頭痛症犯得厲害,根本無心奏折,甚至由孫忠義代筆。
容時一時心急,當即将黎明分為兩隊人馬,一邊趁着太後下黑手之前,救走那名太醫。另一邊則掩護扮成太監的明二,潛入太後宮中,盜取奏折。
可惜太後把持朝政多年,容時的手腕怎麼敵得過當朝太後?掉入了太後的圈套,黎明不得已強行與大内高手硬碰硬,以身犯險的明二最終掩護其餘人撤離力竭而亡。太醫死在亂箭之下,奏折也毀在太後手裡。容時第一次與太後的交鋒以容時完敗而告終。
他們沒法帶着屍體即使撤離,林玄昭記得明二死後的屍體被丢到了亂葬崗。明十六紅着眼睛跑到亂葬崗,把明二的屍體背了回來,葬在裡這裡。第二日獨自領了罰,于是管着明十六的人又變成了林玄昭。
土坡上起了風,林玄昭眼睛突然濕潤,也許是風吹起的枯葉細末進了眼睛裡,他揉了揉眼睛,才道:“明老二說,黎明不是束縛他的枷鎖,因而他讓我不必告訴你他曾經的姓名。”
死亡是賦予他價值的最後解脫。姓名于明二而言,早已不重要了,來也空空,去也空空。
他問道:“你是在怪容大人嗎?”
明十六迷茫,他怪容時時輕薄生死,時時将他們置于死亡的邊緣嗎?他覺得不是的,但他沒有答案。
無數人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間,鮮活的生命會停滞在他的手中,他從不回頭,直到熟人的人躺在黃土之中,明十六終于對生死有了概念,對戰友有了情誼。
預演了無數次的死亡,最終歸于甯靜,但明十六心裡的空缺無法彌補。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模糊,積蓄的淚水不知不覺的流了滿臉,一開口就是哽咽,“哥......把劍給我。”
林玄昭擡手将劍抛給明十六,這把劍的劍鞘是明二留給明十六的。
明十六徒手挖了一個坑,将劍鞘埋在土中,細細的埋上,最後用林玄昭的衣擺擦了擦淚水和手上泥土。
林玄昭:“?”
“哥,走吧。”
林玄昭再反應過來,明十六已經走遠了。
容時逗弄着籠中的鹦鹉,聽着明三的彙報。
“大人今日告假,皇帝下令處死于牧,錦衣衛同知,禁軍教頭一同受罰。另外,兵部侍郎穆禾,也受到了處罰,被貶了職位。四皇子雖沒有受到處罰,但也遭到了打壓。”
“三皇子不僅得到了機會舉薦下一任雲州知府,還向皇帝讨要了一件賞賜。”
容時手中動作微頓,但很快恢複如常,“好不容易有了功勞,他向皇帝讨要賞賜是必然。他要了什麼賞賜?”
明三答道:“要了城外的一塊地,說是要建鞠,但依屬下看,未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