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帝屏退了所有人,隻留下容時。
天啟帝支撐着身體,面色是難掩的疲憊,隻是眼睛卻是格外的清明,遠不似在朝堂上的渾濁,“容卿,你可知朕為何單單叫你過來?”
蕭懷瑾救駕有功,理應見他,但天啟帝屏退了所有人,隻見他容時。
容時沉默半響,才道:“陛下乃天子,臣不敢妄加揣測聖意。”
天啟帝自嘲一般的笑了一聲,“這朝上人人都獻媚于朕,但人人有又不把朕當作一回事,你又有何懼?”
容時俯首,“陛下是天子,朝中無人不敬。”
天啟帝道:“你說,朕不治你的罪。”
容時回道:“雲州知府于牧沒有那個膽子,為陛下接風的是他,陛下在此出事,罪責自然會落在他頭上。”
天啟帝神色雖然倦怠,但眼神難得的犀利,他看向容時,饒有興趣的看着容時,“哦?那依你說,這幕後主使會是誰?”
容時斟酌字句,神色猶豫,像是不太敢開口。
天啟帝沒有那麼多耐心等待,道:“無妨,朕既叫你來,就是信得過你,你盡管說,朕自有考量。”
雲州刺殺一事表面上看是雲州知府于牧膽大妄為,可在天啟帝看來,這不過是皇子奪嫡的把戲。
容時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說:“臣愚昧,要想知道幕後主使是誰,自然要看這件事的受益者。”
他引誘着,将矛頭指向錯誤的方向。
大皇子監國,三皇子為天啟帝擋劍而傷,于牧是四皇子舉薦上來的人,四皇子絕不會是這件事的受益者,那麼隻有三皇子和大皇子。
容時繼續說道:“陛下,刺客已死,于牧或不知情。”
“況且,要看陛下想要怎樣的結果。”
刺客的來曆亦無法察明,更無法直接揪出幕後主使,容時言下之意,這件事要麼不了了之,要麼罰下雲州知府。礙于天子威嚴,這鍋雲州知府不背也得背。不過,既然要罰,遭罪的就不隻是于牧。
天啟帝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那就罰下于牧,蕭明軒,罰他個識人不明,其餘與此事有牽連的,該罰的罰。”說到這裡,天啟眼神帝銳利的看向容時,像是要把人看穿,“容愛卿,雲州知府不可空缺過久,你可有合适的人選?”
容時身子一僵,天啟帝對他有疑,他很快調整神色,“臣無能,臣心中并無合适人選,此事還需陛下憂心。”
天啟帝探究的目光并未回收,像是密布的烏雲,緊緊的壓迫着容時,片刻後,天啟帝才将目光移向别處,轉移了話題,“這香料極好,即便朕的頭痛乃不治之症,也能有所緩解。”
容時知道天啟帝意有所指,太醫院說頭痛症乃陛下過度憂心所緻,何來不治之症一說?他順着天啟帝的目光看去,金龍盤虬在香爐上,張着獠牙往兩邊去,絲絲縷縷的淡青色煙霧向下,猶如瀑布飛濺起的水霧,與四周的缭缭光圈糾纏着。
天啟帝說:“這香料也是上好的藥材研磨,頭痛時朕總聞着,舒心了不少。朕早些年也不愛香料,如今殿内倒是天天點着。”
容時垂下眼睛,“陛下用的香,自然是最好的。”
天啟帝說:“朕甚少關心寝殿書房的擺設,都由着下頭的人忙。太醫院承上此香,太後吩咐,才點上了。如今也是頭痛的厲害,才叫孫忠義拿出來點上。”
太後?容時敏銳的捕捉到這一信息。
“罷了,”天啟帝捏着眉心,“這些年聞久了也是厭,朕一會兒叫人撤了去。”
“你心中若有人選,即可告訴朕,”天啟帝展現出了與剛才截然想反的态度。
容時颔首稱是。
他開始回想天啟帝的頭痛症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容時記不太清了,早在他為皇子伴讀時,他曾遙遙見過蕭氏一面。蕭氏當時雖然年輕,但卻沒有蓬勃朝氣,眼神中略帶渾濁之意,或許那時就已經有了頭痛症,折磨至今。心中的某些疑惑得到印證,父親死時,天啟帝稱頭痛不見任何人,何況他一毛頭小兒,太後自诩不問朝政,亦不問此事,堂堂首輔,死時竟無人問津。
而後李太傅撞柱死谏,天啟帝頭痛症發作,李太傅險些抄家滅門;趙自秋領國子監學子憤然抨擊容時妄為臣子,天啟帝頭疼夢魇,亦無所為。
天啟帝暴戾,嗜殺多在此時,頭痛夢魇日日折磨,就算人的意志勝過磐石,也早該瘋了。
四年前,容時作為天啟帝寵臣,步步高升,又知天啟帝喜好,常常召見容時攀談。容時記得,那時天啟帝的書房就點上了這種香,容時每見天啟帝,書房内回回都是這種香,再後來,天啟帝頭痛有所緩解,黨派之間有所緩和。
又過了些時日,不知怎麼的,香料被換了下去,聽香官又呈上了一種料子,讓人意外的是新呈的香料加劇了天啟帝的頭痛,天啟帝盛怒之下,殺了聽香官。
豁然間,容時看見了天啟帝手邊的拿碗湯藥,容時眼尾流露出一絲嘲諷,慢性毒藥,天啟帝在告訴他,太後與他的頭痛症相幹系。
意在指這香爐中的香是解藥,卻也是催眠的毒藥。
但為何天啟帝隐忍了這麼多年,直至今日,才把此事告訴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天啟帝想讓容時為他做事,容時心頭隐隐覺得不對勁,錦衣衛隻忠于皇帝,為何不能替他找到解藥,天啟帝為什麼不将此事告訴錦衣衛?
也許殺了聽香官,是他幾十年來奮力掙紮後的無能的反抗。
天啟帝所言真話摻着假,是有人故意把他引導向另一個方向。皇帝頭痛發作時除了神色癫狂,雙目失神而渾濁,體态苦朽,什麼毒能厲害到這種地步?這香為何時而有效,時而無用,容時雖不太懂藥理,卻也覺得這不太像耐心性。原本理清楚的思路,瞬間亂作一團,絲絲細線糾纏在一起。
殿内寂靜,容時隻聽得見天啟帝沉重的呼吸聲,逐漸急促起來,但又很快穩定在一個較快的頻率,天啟帝的頭痛症又發作了。容時極快的瞥了一眼天啟帝手邊的湯藥,他輕聲道:“陛下,香快盡了,可要叫人續上。”
天啟帝擰着眉毛,突然其來的頭痛讓他難以思考容時說的什麼,蒼白腐朽的臉上浮現起幾分不耐煩,“不必,你退下吧。”
容時行禮退了出去,擡眸瞄了一眼天啟帝的的神色,果真是癫狂枯敗之相,那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像是傀儡求生欲死的掙紮。
他仿佛看間天啟帝身後伸出一雙手,死死捂住他天啟帝的嘴,将他困于寶座之上,為人魚肉。
容首輔出了寝宮,呼出了一口濁氣,他眼中一絲迷茫,他自以為手執棋子,卻終究入了他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