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兄長……前橡木家系家主,在翡翠女士的允許下重獲自由。”
知更鳥将手放在胸前,朝狹路相逢的砂金點頭示意。
“如此,感謝諸位的慷慨。”
……嗯?金發的公司高管眯起過分瑰麗的眼,駕輕就熟的露出一個營業的微笑,标準到挑不出一絲錯漏。那十七個系統時的狼狽仿佛從未存在,因為【砂金】不可以脆弱,宛如基石般堅不可摧。
實際上,如果要星來說的話:砂金其實是個很擅長真心待人,但卻不擅長交際的人。這話讓任何被他讨過債的星球聽了都得大跌眼鏡,憂心人小姑娘怎麼才一歲就病入膏肓,豐饒命途行者在哪呢,救一下啊!但開拓者不吝啬承認自己稍顯貧瘠的知識儲備——也或許是我們的拉帝奧教授太過于博學,她後來搜索了一下哲學僵屍的含義,覺得這種擔憂的确十分貼切,而又是一針見血的。
假設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人,外觀與物理組成都與一般人類無異,但是他沒有意識經驗、感質或感情。他知道被針戳了會覺得痛,于是說自己感受到了痛覺,知道人需要進食維持體征,所以會表示自己感到饑餓。可除此之外,他無知無覺。
砂金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擁有與輕佻危險外表所不符的豐沛情感,也極為珍視親人與朋友。但教授的擔憂不無道理。他欲蓋彌彰的掩飾流露出一顆真心,卻不知該如何使用它,當我們親愛的總監真的騙過了自己的感官,也許就是步入末路的那一日。可似乎在冥冥之中,上天總留一線。
就像所有埃維金人死在卡提卡人的屠刀下,隻有他活了下來。就像每一場賭局,他都在絕境中才能翻盤。就像地母神沒有好運的權柄,可時至今日,這份祝福也的确在庇佑着他。望着寰宇聲名遠揚的大明星那雙湖綠的眼,茨岡尼亞的大雨仿佛穿越時空,将他渾身都澆了個透,濕漉漉的。
于是砂金難得很寬容的對自己——他總不至于太嚴苛的要求别人,盡管平日裡很難看出來。他如同也在告知本身那樣:每人都有想實現的……包括我也不例外,知更鳥小姐。隻是我所踐行的恰好與他沖突,但本質上,也許他并不想傷害任何人。
翡翠未必是這樣想的。但砂金不願将人往最刻薄之處揣測,有關這點,無論對誰都一樣。話題本該就此打住,可知更鳥的聲音輕輕落在耳邊,聽來有點難過:你我都了解生死的意義,至少在目前的階段,是很明确的。可……整整十萬七千三百三十六人。橡木家系中的普通人,他們不清楚生存有何意義,也不知該怎樣面對死帶來的離去。
她說:他毫無疑義的傷害了——抱歉,是我失言。
不……沒關系。砂金歎了口氣,感覺自己被同諧洗禮了一遍,秩序的力量也攔不住。他說:我記得這裡有調飲的吧台,走吧,能否賞臉去喝一杯?
實話實說,能享受到星際和平公司高管調酒技術的人雖然少,但也并不是沒有。知更鳥看到他腕上的藍寶石瑩瑩發亮,比杯中冰塊還要更剔透幾分。她有點後悔答應砂金的邀約了。作為星期日的妹妹——注定要給前橡木家系家主收拾爛攤子的人,如今和戰略投資部總監坐在一起,其實是一幅頗有些黑色幽默的場面。但是,但是。她應邀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眼前這人……也許會難過。
很難過。同諧的力量讓知更鳥擁有無與倫比的敏銳直覺,如果托帕或教授在這裡,甚至是開拓者莅臨現場,都會告訴她:這不是錯覺。砂金是不願乃至恐懼建立一段親密的人際關系的,他的主動不代表他樂于這樣去做,在反思中,他發現自己身邊的人往往落不得好下場,從而開始思考是否要繼續這段交往。如果她表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情願,這人都有更完美的手段和方式應對。
砂金将調好的酒遞到她面前,眼睛的色澤比那杯飲品還五彩缤紛,是這片宇宙某顆星球存在過的最後的孑遺。他說我被黃泉小姐那一刀險些真的送往「虛無」的彼岸,你能給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嗎?于是知更鳥瞧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條件:那我想要知道——兄長都同你聊了些什麼。
不包括你的隐私。她補充道。星期日……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而我竟對他的信仰一無所知。哦?砂金笑了。我以為你向往同諧的心堅定不移。知更鳥咬住下唇,眼中的湖水被凍成堅冰,又在喀嚓聲中碎成齑粉。我。她吐字短促又慌亂。可人在選擇他們的信仰之前……得先是人。
嗯,那确實。砂金愉快地眯起眼睛。畢竟出身茨岡尼亞的奴隸可不配将一切獻給琥珀王。啊,這不是說他如今的信仰不夠虔誠,隻是在陳述某種扭曲又司空見慣的事實。P40級往上的公司成員有權購買信仰債券,而無數人前仆後繼的掏錢。
維裡塔斯抨擊這種制度,問旁邊打遊戲的兩位高管,這就是公司的「存護」之道?砂金手一抖被托帕砍到血量見底,好運讓他保住了一層血皮開大保命,擡起頭笑眯眯道:當整片寰宇都在公司的秩序之中,萬物井然有序……怎麼不算存護呢?
詭辯。學者輕呵一聲,實在沒眼看這搬弄口舌的賭徒,他難得與他人擁有一緻的思想……又在同時給予對方和砂金一樣的評價。如今想來,這二位倒也确該同為秩序的餘黨。以及。他和翡翠稱不上熟悉,也聽過這位女士在談判桌上無往不利的名聲。隻能說,他和托帕不愧是此人帶出來的。
命途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他把遊戲機往沙發上一扔,拿了包堅果和酸奶給托帕順毛,聲音聽起來帶着毛茸茸的懶意。他說:就連星神本身,也被束縛在祂們選擇(或被迫選擇)的路上。可人們對祂們和這條路,仍有千萬種不同的解讀。我們在某頁寫下注腳,從而決定命運最終的面相。
但在與此同時,命運也反過來逼迫你,使得你隻能在這頁落筆。托帕拆開那包堅果,将它嚼得嘎吱響,順手摸走了籌碼喂給賬賬。是誰的不用多說,砂金無可奈何地又掏出一枚接着玩。金屬的反光倒映在他眼中,就像那無可避免的洪流,隻要燈還開着,它就總是出現。所以他永遠被困于茨岡尼亞那一夜的雨裡,從此故鄉再不複存在。
對于知更鳥來說,與她信仰一緻的【家族】還算是家嗎?砂金不知道,也沒有問出口。她是同諧堅定的踐行者,也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可洶湧的悲傷與理智的思考總是不沖突。年輕的歌者聲音放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她談起橡木家系的十萬餘人并未死去……可那與死過一遭何異?
砂金看了她一會,給她端上杯冰水,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知更鳥小姐,你知道嗎。星穹列車那些「開拓」命途的行者,總是有些神奇的能力。
星和他當過一段時間的共犯。相比于維裡塔斯和葉琳娜看完他的過去,從而想到的更深一層的東西——開拓者隻是直視着那雙眼睛,嘴唇一張一合的詢問他:疼嗎?我覺得……那些看起來就很疼。
砂金想笑,又想流眼淚,他想說:我精神上的痛苦比那難捱千百倍。然而。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他最終将這句話咽了回去,也許是因為星核精望着他的那雙眼睛。沒有看過狂風驟雨的,且不懂人世愛恨複雜的,嚼火的明亮太陽。
她不會懂自己那一瞬的震驚與掙紮。遠勝過曾經的痛苦千百倍。太一賜予他好運,他仗着這份強運賭自己不會死去,這是他所踐行的存護。星期日卻這樣說了:你隻是很幸運的……真的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