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朝,定元十五年,臨江府。此時雖已至深冬,然寒風也抵不住臨江府街上穿梭往來的行人。
臨江府自建府以來已有百年曆史,這裡是江河交彙之處,商賈繁多,有道是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 【1】,書中更稱其為“舟車孔道,四達之地”,而何家便在這臨江城最繁華的街市上。
但這段時日何家的男主人并不在家,上門的客人也少了許多,何家之中難得的安靜,倒是讓這個在搖籃中的嬰孩睡得格外沉,她一張白裡透紅的小臉被軟糯的衾被擁着,嘴裡還時不時吧唧兩下。這個嬰兒是何家剛出生的孩子,因着父親在外做生意未歸,也沒取名字,于是暫且按着家中兄弟姊妹的排序喚她小七。
到了後晌,一直沉睡的嬰兒何七才緩緩睜開眼,随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饑餓感,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就已經被人抱起哺乳了。吃飽喝足之後,何七便又被放到溫熱柔軟的搖窩窩裡頭去了。
見着這小嬰兒不哭也不鬧,隻一雙亮亮的黑葡萄似地眼珠子到處望,乳母也不禁感歎:“七哥兒真是乖,從沒見過這麼好帶的小人芽兒。”說罷,她便注意到這小嬰兒正看着她,目露疑惑之色。乳母沒當回事,隻當何七是在好奇,低頭去逗她,殊不知這小七的芯子并非是一個剛出生的孩童,而是才穿越過來不久的何七。
不過乳母有一點沒看錯,何七确實是不解,她□□裡可沒有那玩意兒,兩世為人,上輩子也是女子的她能确定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姑娘,可這屋子裡頭的人一個個的都叫她七哥兒。雖然何七聽說過一些人家會有把姑娘叫做“哥兒”的習慣,譬如《紅樓夢》裡頭把王熙鳳叫做“鳳哥兒”,算是一種愛稱或是外号。可她被喚的這聲“七哥兒”好像并非如此,這群人似是真把她當成何家的七“公子”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何七雖然想知道,但也沒法深究,因為這具嬰兒的身體吃飽之後很快就變得昏昏沉沉。眼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是她穿到的這戶人家少說也是個小富之家,屋子敞亮,裝飾富貴,仆從衆多,空氣中茶香淡淡,就連她的搖籃上都挂着一個小金鎖。不管怎麼說,這都比她上輩子好不容易拼死拼活上岸,卻每日加班,最後不幸猝死要來得好。每日就這小搖籃一躺,什麼事都不想,别說有多舒坦了。所以何七也不逼着自己想這些複雜的事,沉沉地睡去了。
“夫人,七哥兒才吃了奶,便又睡着了。”
被叫做“夫人”的婦人帶着抹額斜倚在榻上,她着一玉色的圓領長衫,其上繡着點點梨花,衣飾精緻,卻難掩其面色蒼白,這便是何七的母親盧氏了。盧氏聽到李媽媽說的話,蹙眉憂心地歎聲氣,道:“又睡着了?這孩子可莫要是個傻的……”
李媽媽忙安慰道:“夫人可别這麼想,郎中都說了這孩子是個全乎的。依我看呐,七哥兒生來就是個孝順的,是知道夫人生他時受了苦,若是再哭鬧,豈不是擾了夫人休養……”
李媽媽這頭還沒說完,盧氏便紅了眼眶,道:“若不是今後不能再生養,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我已經把一輩子都搭進這何家了,明明是正房主母,卻處處被旁人壓一頭,隻能盼着這孩子争點氣……”
李媽媽本是想勸慰,哪料到勾起了盧氏的愁腸來。盧氏出身京城,原也是勳貴人家千嬌萬寵的小姐,可父親去世後,家中一落千丈,盧氏母親便隻能托着幾個孩子投奔至盧氏外祖家。盧氏外祖父母去世後母親也因憂思操勞過度生了怪病,要靠着名貴的藥材才能吊着一口氣,靠親戚的周濟是撐不了幾日。何氏身為長女,為籌錢給母親治病,便嫁給了臨江的茶商何佑。
然盧氏這些年在何家過得也并不順意,何七上頭有六個哥哥姐姐,隻有兩個女孩是她所出。除了生母早亡的長子何懷瑜,其餘的何家子女都是隔壁院陳姨娘生的。
“小姐,月子裡可不能哭的,您往好處想,現在有了七哥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十個明星當不的月,七哥兒是您生的,可不是陳氏屋裡頭那幾個能比過去的……”李媽媽名喚素蓮,比盧氏要年長,原是盧氏身邊的大丫鬟,與盧氏一道入何家多年,新來的丫頭小厮都尊稱她一聲李媽媽。
她是陪着盧氏一路走來的,盧氏的苦她都看在眼裡,她說着說着自己也哽咽起來,盧氏生這孩子着實不易,險些去了半條性命。主仆兩個哭了一陣,盧氏倒是先冷靜下來了,雖然眼眶還紅着,但還是啞着嗓子問道:“我交待你的可都辦好了?這事必須萬無一失,容不得一點差錯。”
經盧氏這麼一問,李媽媽也醒過神來,低聲答道:“夫人且放心,接生婆子是我們自己的人,夫人先前救過她們一家性命,打死也不會說的,我給她塞了包銀子,叫她去尋她在外地的女兒。我從她手中接過七哥兒,之後所有都是我親自料理的,現在除了奶娘喂奶,無人會近七哥兒的身。至于夫人生産那日有可能會瞧見什麼的人,我都給了銀子打發出去了,往後也不會再回何家。”
“那便好,”盧氏聽到此,神情終于稍稍放松了些,“這些時日你辛苦了。”
正在暖閣酣睡的何七并未聽見明間裡頭的對話,是以也并不知道她被當做男孩這事就是她親媽一手策劃的。
……
嬰孩需要長身體,所以何七每日除了吃喝便是睡覺,過得迷迷糊糊。清醒的時間雖然少,但她還是把屋裡頭的人都認清楚了。
會抱她的人通常是乳娘,再有就是李媽媽,最近盧氏的身體好了些,也會把她抱過去逗一逗,隻可惜何七對這些小孩子的把戲不感興趣,每每都是假意配合一會兒便繼續睡覺了。
除了這幾個人,便是她的兩個親姐姐了,二姐何明鏡和五姐何明玉,她們兩都是不足十歲的半大孩子,盧氏似乎是怕她們不小心傷着何七,也很少讓她們抱着何七玩耍。不過何七對她們兩的氣息也算熟悉。
是以這次何七被兩條陌生的手臂抱起時,原本馬上就要進入夢鄉的她立刻睜開了眼,警覺地看着那個抱起她的蓄須男子。
接着便是盧氏的聲音:“七哥兒第一次被老爺抱,不哭也不鬧的,看來果真是父子連心呐。”
老爺?看來這個男人就是她素未謀面的父親了,可算是回來了……等等,盧氏剛剛說什麼?父子連心!。這是真把她當男孩兒養了。旁人不知道便罷了,盧氏可是自己親娘,她能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因為盧氏的謊言,何七變得有些緊張,生怕被何父看出什麼端倪,可她是卻是想多了,何老爺隻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把何七放回去了。
這并不親昵的舉動叫盧氏的笑臉微微僵了些,又聽何老爺道:“他這手怎麼一直握着,可是攥着什麼東西?”
盧氏聞言,目光一動,輕輕掰開何七緊攥的小手,露出一枚暖玉花生玉佩來,這花生雖小巧玲珑,嬰兒一掌便可握住,但雕工精細,色澤飽滿,用料不凡。何七不知道這圓鼓鼓的花生是什麼時候挂到她衣服上的,隻知道這是一件寶貝,所以一直牢牢握着,寶貝在手,心裡也覺得踏實。
“這是在出閣前母親給我的,說是待我生下第一子,便将此物給他。”盧氏将“第一子”咬得重了些,這是盧氏的一點小心思,管他什麼花生玉米,都是提醒何老爺何七可是他的嫡子,也是她盧家的血脈。
不知何老爺有沒有聽出盧氏的意思,隻是不語,盧氏見狀難免按捺不住,剛要繼續“點”何老爺,就見他一撚胡須,道:“那正好,我回家路上便收到六哥兒和七哥兒的消息,他們兩兄弟出生地日子差不離,正好趕了個前後腳,想來是天注定的兄弟,我便想了‘環佩’二字取名,既然七哥兒喜歡這花生玉佩,那便把這‘珮’字給他用,大名就喚何懷珮。”六哥兒是陳姨娘生的,比何七就大幾日,也是個男孩。
珮,這字兒單拎出來沒什麼問題,好聽,意思也不錯。可若是陳姨娘的孩子用環,盧氏的孩子用珮,聽着就不那麼好了。無窮無止謂之環,相比之下,“珮”的語義單薄許多,倒像是給人作陪搭頭一樣,盧氏這回是徹底笑不出來了,她哪裡知道會這樣弄巧成拙,趕忙挽回道:“老爺要不再想想,取名這事不急,要不等七哥兒彌月了再說?”
“這名字如何不好?既顯出他們二人兄弟情深,又合了這孩子的喜好,拖到滿月,反而是不像話了,”何老爺并未覺得不妥,“對了,聽說你生這孩子也傷了身子,年關諸事繁多,過陣子又有滿月宴,你将手頭上管的事分些出來給陳姨娘吧,或是把滿月宴交給她那邊去辦,正好這兩個孩子的可以一道辦了,也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