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安靜得一如往常,甚至比起平時,更顯得沉寂。
馬上是三月了,然而淩晨時的寒意依然如有實質地裹挾着每一個人,這裡今年的春天……或許來得比往年更遲?
蝴蝶君不太确定。畢竟他是第一次來這裡。他今天比平時醒得更早——如果半宿沒睡可以這樣描述的話……
剛五點一刻,他就在短袖外面披了件風衣直接下樓了。等開水沸騰,他坐在空蕩蕩的廚房裡,手裡捧着剛泡好的速溶咖啡時,整個人還是有些懵懂——不是沒睡醒的那種懵懂,而是……從昨天的讨論結束到現在……他一直沒回過神來。昨晚循環聽了一個小時他最喜歡的瓦格納的那首序曲也沒什麼效果。
世界不是他以為的樣子——他十四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等他到了十九歲的今天,居然還能比當年更震驚……
素面大馬克杯是400ml的,裝滿了自然有點重量。熱氣升騰,咖啡熟悉的香氣在微寒的空氣裡一點點蕩漾開來,有點淡。他更喜歡有一點酸但不太苦的中烘阿拉比卡豆,可惜如果不是現磨的話,速溶咖啡隻能大概模拟一下那種風味……
聊勝于無吧。畢竟早晨真的不能不喝咖啡。
他漫不經心讓那種熱度舒适地熨燙着掌心,思緒散漫地發散開來。
昨天下午那次讨論結束時還不到兩點,衆人匆匆散去,其中有好幾個人居然下午還有課——包括曆史系的朱武,化學系的伏嬰師,不确叫機械工程還是冶金系的師九如(?),對外漢語的缇摩、閻魔和師尹,能源工程的地者(!),IT和通訊工程的天者(!!)……
還好他自己的經管學院下午沒課!哦,不,隻有經院沒課——刀無極要去管理學院上課。管理學院号稱“績點殺手”的《組織行為學》他居然敢選……蝴蝶君覺得也沒比自己勇敢跳坑選中的《博弈論》強到哪裡,風格雖然是南轅北轍,共同點是坑足夠深……開學不到一個月,下面已經黑壓壓站滿了哭倒了一大片學生……不分國籍與種族……
他哥醉飲黃龍,嗯,下午去哲學系聽導師講座——交換到哲學系……尤其跑到另一個東方國家來學西方哲學,這等思路他不便評價。
蒼月銀雪倒是不出意料地選了十分務實的工程系……電力工程院下午沒課但是有小組讨論,隻有楓岫所在的音樂學院是真的沒課……是的,所有人裡面音樂系的課業負擔最輕——如果一定要說有課業負擔的話。
哦,對了,西蒙的國際關系學院下午也沒課——他是明天周三一大早的課……
蝴蝶君一想起他明天要帶去課堂的那個問題就胃疼……真的胃疼。如果不是有點自知之明的話,他其實很想跟着西蒙去上課的……看看之前全員贊同龍宿說法的一群不到二十歲的同齡人究竟是什麼離譜的存在。
——他可以接受偶爾出現龍宿這種人,但是……西蒙他們一個班是兩個學校兩個系的人一起上課,即使是國關和外交這種人數僅比數學多的高級專業,加起來至少十來個了……全員都是這種思路,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好嗎……
至于朱武……他也不想評價。
之前他和阿月吐槽說,西蒙一個從未來過東大的國際交換學生,在國關和外交學院裡學習毫無語言障礙,居然能和母語使用者比中文文本閱讀速度已經夠離譜了,結果……居然朱武還能更離譜!如果朱武是交換到地理系,可能他還能稍微感到合理一點……不,算了吧,怎麼都不合理好嗎?!随手在白闆上盲畫出全洲地圖,而且還畫得又快又準,最可怕的是,他本人還完全不以為然!!
蝴蝶君一路沉默到晚飯後實在沒忍住在通訊軟件上吐槽——/我之前對朱武印象深刻因為我以為他是四肢發達武力值高的類型……結果……/
阿月十分鐘之後才給他回了整整二行的省略号,充分表達了她自閉到完全不想交流的心情。實際上,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不算這串省略号的話,阿月已經整整有快十六個小時沒理他了!他對此還覺得十分合理!
蝴蝶君是不清楚幾個女生回去之後有什麼感受——尤其是兩位有尤克蘭血統的女生——但估計隻會比他這個局外人的感受更深刻。因此合理估計,昨晚一宿沒睡着的人應該不少……
順便,這次見面會也讓大家了解了一下彼此的專業,果然非常符合大家的第一印象——誰和誰都不在一個系!除了對外漢語這種國際學生必然紮堆的專業,其他人的那是充分打散,比打蛋器效果都好,簡直像一包種子撒在了一大塊田地裡……撒的時候可能覺得多,但撒完了就仿佛完全不存在。難怪之前大家總是很難碰得上,畢竟各個院系的課程安排完全不同……東大校園這邊一般都是同一個專業或者同一院系的學生住一棟樓——哪像他們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國際學生……大家不僅語言對不上,專業也是各選各的,充分體現了所謂的“自由意志”呢!
昨天結束之後女生們自然是一起走的,離開時幾個女生的神情同樣恍惚,甚至包括一貫最冷淡高傲的希恩!蝴蝶君非常确信,如果他不知道内情,他可能還想借此嘲笑一下D國人難得的失态……不幸的是他真的全程在場,以至于女生們匆匆離開時他也心神不定,甚至沒法與阿月多聊上幾句……他也看得出來,阿月隻想自己呆着好好冷靜一會,并不想就這個問題與他多聊……
完全可以理解。他想。那時他抱着阿月在發抖,阿月……其實也在發抖。
無論他們之間感情如何深厚,他出身西洲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而人心如此難以直視……甚至比已然釀成的慘劇本身更難以直視。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巨大的落地窗外,零星幾點星辰各自孤獨地閃耀着,偌大的天空猶然黑暗深邃。
人盡皆知,這是黎明到來之前最後也是最濃厚的黑暗。
然後他聽到輕緩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由遠至近,在寂靜的夜色中清晰得猶如他的心跳。
蝴蝶君擡起頭,毫無意外地對上了門口蒼月銀雪安靜到近乎沉郁的眼瞳。
他舉起杯子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早上好啊,我的室友。看起來……似乎我們倆人總是這棟樓裡起得最早的人。”
蒼月銀雪沉默地走到他身邊停下來,他看了蝴蝶君一眼,“……不是。我現在就能聽見……樓裡有其他人走動交談的聲音。二樓和三樓都有。”對着金發少年驚詫的眼神,他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們從來不是這棟樓裡起得最早的。”
蝴蝶君疑惑地動了動眉毛,“可是……這幾個星期以來,黎明之前的廚房向來隻有你我——雖然你每次都來去匆匆然後我也從來不和你說話。偶然還有師九如會來。醉飲黃龍兄弟兩人上午很少出現在廚房,晚飯時間比較多……其他人,哦,我下午的時候碰到過朱武和缇摩幾次,還碰到過一次伏嬰師……而且,等等——你說你能在一樓聽到其他人走動和交談的聲音……??”他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幾度。
蒼月銀雪一臉理所當然,“是的。我們都在三樓時,三樓的動靜會更清晰一些,不過我不可能會去聽他們任何人的對話,而二樓……在我感覺裡一直很模糊。”說到這裡,他大概是也想起了昨天的事,有點艱難地補充了一句,“昨天是……意外,我當時正好下樓,沒想到……”
蝴蝶君低頭看着咖啡深色的液面,“是啊……昨天确實是意外,當時我也差不多坐在這個位置,然後楓岫和師尹……他們在對角線的沙發那裡曬太陽——好吧,隻有楓岫閉着眼睛在曬太陽,師尹陪着他。然後……”他對蒼月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我沒想到,離得最遠的楓岫……居然和我同樣聽到了朱武的話……你們東方人都這麼……”
他費力思索了一下,發現還是很難找出一個适當的中文詞語來描述自己的感受,然後他想到即使他用了一個合适的母語詞來描述,對面必然也是聽不懂的,因此幹脆果斷放棄。
蒼月艱難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稱不上是笑容的笑容。
蝴蝶君痛苦地扶額,“行……我知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的。你……平時的撲克臉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