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星白道:“我要是非插手不可呢?”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句完全是廢話。世上之事,若是什麼都能這麼有商有量的,也就不至于要與居清绮在此刻對峙,互相持劍而立了。
他說他不同意,居清绮就能放行不成?别開玩笑,這不可能。
但他實在忍不住這樣嗆聲一句,并發自心底地感到挫敗、惱火,還有止也止不住的沮喪。
伯星白一向認為自己頗能自持,沮喪、還有悲哀,這些強烈的挫折感離他很遠,非常遠。他被歲月磨砺了很久,在最艱難的時刻也沒有掉過眼淚,但他确實在此刻沮喪無比,他無法欺騙自己。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失去了對一切的掌控。
并不是說伯星白一定要控制全天下一切事的發展,這不可能,根本做不到,伯星白也不是這樣的妄想狂。
可是他至少應該知道。
他可以袖手旁觀他人的棋局,卻不能容忍自己成為棋盤上的棋子。
特别是居清绮。
居清绮是一個好人,伯星白承認這一點。然而他從最一開始就對這樣的好人與領袖報以戒心。
在他幼年的時候,莊玦……他是說那個風雪裡出現的莊玦,并非現在這個,也并非千年前那個。當時的莊玦是獨屬于他的人物,一起在冰天雪地的簡陋之所居住,是幼年的他的老師。
荒寂之地四處都是殺機,不知何時或許就被死亡抓住。在這樣的境地中彼此依存,生死懸于寒風中顫動的線,于是覺得彼此是對方的獨一無二。
正因如此,他無法忘記莊玦輕描淡寫提起居清绮的那一刻。直至如今,他耿耿于懷。
某一天,毫無前兆的,莊玦向他提起居清绮,并說:“為何不去投奔他?”
“聽說他此時正為北方前驅,聚集人手,合衆共抗妖魔。他是個好人,又博聞強識,做他的幫手絕不會虧待你。功法典籍,他樣樣都有,人又好心……你這樣的天才世上難容,或許會遭來他人的嫉恨與打壓陷害。但居清绮絕對可以,他不會妒忌你。”
“當然。”莊玦說,“他也是一個天才。”
“有些天才會害人。但居清绮不會。隻要保證了這一點,我想,天才之間總是更能互相理解,更有幫助。”
他說話時半倚在壁櫥上,容顔映照火光,恍如玉人。不動聲色,然而語氣是理所應當的笃定。
伯星白知道莊玦這些話一點也沒錯。
他現在偏居一隅,隻是在邊緣的城鎮内略有名聲,比起居清绮這樣如日中天的大人物簡直不值一提。窮鄉僻壤裡也沒有什麼天材地寶、典籍殘卷。他自我修行,當然比不過去投奔居清绮來的更強,更有用。
但他确實止不住地,當即從心中生出惱怒。以至于将手中正刻畫的桃符驟然扔掉,丢進火爐裡。靈力在火中激發,轟然一聲火焰暴卷。
伯星白極氣憤地說:“難道他是天下第一,就非要全天下的人都向他低頭,以他為主嗎?!”
伯星白說:“我也不知道你從哪裡知道居清绮的……算了,他聲望尊隆,譽滿天下,知道他也是正常,你足不出戶,他的名聲還不是能傳到你的耳中?我也不去問你這些無謂的話。但是,但是……”
他又委屈又生氣,胸膛裡感到自己野心受傷,正在汩汩流血。
伯星白惱火,憤憤地向莊玦道:“我在你眼裡太沒用了是嗎?”
莊玦隔着火光看他一眼,神色仍舊是冷淡的。是身體虛弱的标志——他自風雪裡出現的那一天,就總是倦怠的沒有什麼表情。
莊玦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不去就算了。”
後來遇見居清绮,他果然如莊玦所說的是個很好的人。伯星白向他請教過許多的問題,但始終内心未曾放下年少時這點小小的龃龉。
他對居清绮由此保持尊敬而從不親近。和這世上的許多人都不一樣。
說來可笑的很,居清绮對這些事其實完全都不知情。
多麼高貴、天真、無辜啊。高居雲上缥缈的仙人,他和伯星白這種草芥中掙紮生長出來的人,多麼不同。
連莊玦也稱贊他,他的名聲遠傳天下,在陋居中也逃不過,天下之大,總有他的名字在流傳。
莊玦不怎麼稱贊伯星白。
雖然他确實傳授他功法與知識,卻不把伯星白當做自己心愛的學生。雖然也承認他是天才,但天才對莊玦來說,又算得上什麼呢?
然而居清绮遠在天邊,名聲是流雲缥缈,流經所有人的身邊。他距離這方地界如此遠,從未謀面,仍然得到居清绮的稱贊。
但伯星白就因為莊玦這曾經的一段話,暗地裡從未釋懷過。
為何欺我以年少?難道以莊玦的眼光,看不出我将來必成大業?
他為何要以居清绮的名義來輕侮我。
現在,此刻,居清绮橫劍站在他的面前,請他留步。
确實客氣,但也絕對是強硬——伯星白難以容忍的那種強硬。
非常年輕時被隐隐看輕的痛楚,伯星白以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此時還是翻山倒海一般湧來。
我究竟為什麼要聽你的?我這個人、這麼多年的努力,難道最終都什麼都不算,到頭來仍然要屈服于你的聲名,要為你馬首是瞻嗎?
莊玦憑什麼看重你?
而你根本坐看他去死,甚至阻止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