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醫院,人的感官其實并不太美妙,擁擠的人、污濁的積水、匆忙的腳步、疲憊的身體,都讓心情更多一層陰霾。
雖然他們現在在設備最尖端、條件最好的病房裡,但是那股不可避免的消毒水氣味仍舊揮之不去,随着水汽更大範圍地擴散。
“沒有,我其實并不怎麼騙人。”遲意靠在枕頭上,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輕聲說,“你生病了,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家人為此擔憂。反正,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的,沒必要多提一句。”
“沒必要。”何雲煦咀嚼着這個詞,然後大步走上前,伸手揪住了她的領子,手指收緊,微微發顫,“你要,氣死我。”
遲意隻感覺上半身被拽了起來,脊背穩穩當當地懸空,他分明的指骨貼着她的頸窩,打着顫,不時磕上她的鎖骨,人像是要被氣得失去理智。
她輕輕歎氣,伸手覆上他的拳頭,“對不起,我這個性格是不是很讨厭?”
她眼睛還沒有好全,失焦的瞳孔流轉着光暈,襯得人更加溫柔。
“你總是這樣!”何雲煦心底幾乎生出一點恨,“你就一直瞞着我,瞞着别人,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打算!你早知道那個盧文景不懷好意,你還貼上去,你什麼都不和我講!”
他稍稍冷靜下來,接着說:“我已經受夠了。”
遲意沉默下來,問:“你後悔和我結婚了嗎?”
他冷笑:“當然,誰都不想和騙子結婚。”
她張了張唇,最後偏過臉低聲說:“……對不起。”
何雲煦盯着她的臉,一字一頓說:“我需要的是道歉嗎?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根本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幾乎是惱火地說出這段話。
整件事情,她幾乎是完全将他排除在外。那麼,他又算什麼呢?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弱者,亦或者不值得信任的局外人?他既覺得憤怒,又覺得無力,這樣的事,在他們之間發生過太多次了,他好像永遠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
遲意摸着他的手指,輕聲道:“我怕你會追問我,最後讨厭我。”
何雲煦肩膀一抖,把人掼到床上,輸液架随着牽動搖搖晃晃,他有些混亂地問:“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他正欲開口,遲意不留空隙地接着說,“我知道你肯定會信,但是我不敢賭。”
何雲煦盯了她幾秒鐘,以前,他會無條件地信任她,但現在,他需要斟酌之後再做出是否選擇相信的決定。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動搖,他站到床邊,冷硬地說:“你得告訴我,所有的事情。”
遲意點點頭,仰着頭道:“我想一想,應該從哪裡說起呢?”
何雲煦在椅子上坐下,冷冷地注視她,看看她能說出來什麼。
“老家那塊是連綿不絕的山,我家便在其中一座山上。那時候,家裡有爸爸、媽媽、我,還有妹妹。妹妹走了以後,爸爸媽媽商量再生一個孩子,一年以後,我就有了弟弟。”
她半眯着眼睛,似乎沉浸入了思緒中。
“他們全心全意照顧新的嬰兒,完全忘記了自己有一個女兒死去的事情,我那時候就恨上了他們,發誓以後一定要遠走高飛,他們再怎麼求我我都不會回頭看他們一眼。”
說到這裡,她好像覺得好笑,笑了一下。
“後來高考結束以後,我回到家,發現媽媽賣了我房間裡的書,那些都是我妹妹的書,是她留下為數不多的遺物,一直被我整齊地收在櫃裡,可是她卻全扔了。我原本就一直恨他們,那時更是無比憤怒,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和他們決裂,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我就借着晨光出走了。”
那時候遲意所能想到最他們的惡毒的報複,就是讓她的父母再失去一個女兒。況且,那時候她也足夠大了,雖然還差幾個月才成年,但是同鄉的同齡人已經開始進城賺錢了。她成績夠好,一路免學費念下來,才逃脫于同樣的命運。
“盡管那時候我做足了準備,但是在路途中,我身上攢下來的路費全部不見了。我被留在一個小城市裡,做了幾天乞丐,後來有人見我可憐,給了我一份工作。”
何雲煦隐隐意識到了什麼。
“老闆在夜市經營一家烤魚店,我被安排在後廚殺魚,老闆娘對我很好,讓我在店裡吃住,還教我殺魚、做菜。我很感激他們,打算在這裡掙一些路費再走,以後有機會再好好報答他們。”
“但是,有一天晚上來一個客人,據說是店主的同鄉,當晚還在店裡留了宿。那天我起夜時,聽見他們在小聲說話,那個客人問我家在哪裡父母又在何處怎麼會在這裡,聽說我一個人在這邊,便搖頭說他們傻,把我送給他,他能給他們五千塊錢。”
遲意現在仍然記得,隔着一條門縫,三個人在那個狹窄雜亂的客廳裡抽着煙,桌上擺着殘羹冷飯,煙霧缭繞。
那客人對烤魚店夫婦說:“你們太傻了,竟然還讓這丫頭在這白吃白住這麼久,這個年紀的姑娘多值錢,你讓我把她帶走,到時候有行情了,我分你們五千塊錢!”
這話一出,烤魚店夫婦一愣。
随後,老闆覺得不對勁道:“這是犯法的事吧。”
“犯什麼法?你們不是在街邊撿到她的嗎?本來按規定要送去收容所的,那地方你們知道的,不是人呆的。你們這麼心善,收留她,讓她過了那麼久好日子,還要給她發工錢,也是時候該報答報答你們。況且在這幹了一個月,也不見要去找父母,指不定是個孤兒。現在這白來的錢,你們不要?”
老闆娘問:“給你,你往哪裡送?”
“村頭老光棍多了去了,這姑娘長得俊俏,多的是人要,比在外面幹活受累強,是個好歸宿。大娘,我說得對不對?”
“再考慮一下吧,”老闆低聲道,“畢竟她在店裡能幹,幫了我們很多忙……”
剩下的話,她沒聽完。她生怕被發現當場就會被帶走,逃回到自己的房間,害怕地躺了一整晚未睡。
遲意思緒短暫地往過去飄了一瞬,然後繼續說:“第二天,那客人走了,我以為什麼都不會發生,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地繼續工作了。”
何雲煦打斷她:“你當晚就應該跑。”
遲意搖搖頭,隻是緩緩述說那時候自己最真實的心理,“他們還沒有發過錢給我,我沒有錢,哪裡都去不了。而且他們收留了我,我相信他們有好心,不會出賣我……我更努力工作,想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會比直接賣掉更有價值。”
何雲煦“呵”了一聲,面皮冷硬,唇角耷拉下,她連跟人販子有交情的人都能相信,就是不信他。
“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她說,“然而某天,老闆告訴我他們要回老家,讓我一個人守店。那天夜裡,有人打開了店門,直奔我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