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肅提着熱水回來時,宋知斐正翻着不知從何尋來的閑書消遣時辰。
女孩在燈下輕支着頭,纖細的皓腕自袖中露出一截,似是亭然玉立的一枝菡萏,滿身清韻。
房門一開,見是滿載而歸的少年,她合上書,眼底漾開了溫笑:“我說怎去了這般久,原是攬差事去了。”
不知為何,見她得了便宜還能笑得如此和然,梁肅莫名便覺隻有他一人為之煩悶也未免太不公平,合該也要回敬一二。
“是啊。”少年順勢應下,索性将兩大桶水丢在門口,煞有介事地活絡了幾下筋骨,“拎上來可費了不少勁,還是宋兄先提去沐浴吧?”
宋知斐微微一愣,旋即便見梁肅合上了房門,随意走至桌邊,一邊倒茶,一邊向她遞了個眼色:“宋兄堂堂男兒,莫不會連提水之力都沒有吧?”
他一點一點飲盡熱茶,目光卻始終盯着她,滿是冷谑。
宋知斐幹然失笑,總覺這人是在……
故意為難、挑釁?
她也說不清。
但她一向不是硬要逞強之人,該服軟時還得服軟。
“子徹。”
女孩忽的喚了他一聲,一瞧便是有事要求于他。
她笑得溫順至極,眸若璨星,幾乎難以教人拒絕。
少年咽了口茶水,倒是未料到她會這麼直接來求他。
“我确實臂力不勝,定然比不過你。”宋知斐好言誇許,不知意會到了什麼,又誠心問,“要出多少銀兩,才能買你一次相幫?”
她說得甚是理所當然,那認真的眼神,好像梁肅當真是個什麼見錢眼開之人。
雇他雇上瘾了?
少年挑了下眉,出去散的步似是白散了,遇上了她,終還是難以穩下心神,被氣得失笑了下。
他擱下茶盞,也不知是哪門子的沉躁,隻冷然看着她,意氣用事地随口落下一句:“十兩。”
十兩銀子,買了少年幹一次倒洗澡水的差事。
真是荒唐。
他越想越覺哪裡不對,甚至在撂下木桶時,隻覺若不是自己瘋了,便應是她瘋了。
到底是哪裡來的膽量,竟敢女扮男裝,與不相識的男子同塌而眠。
甚至想也不想,便脫口要與他同住一間房。
還敢在有他待着的房間裡,安心沐浴,面不改色。
隻有他一人會心煩意亂麼?
少年被水霧的熱氣氤氲着,連呼吸都像是變得滾燙了些。他偏頭看向一旁的女孩,隻見她探手試着水溫,心情甚佳,尤其有幾縷發絲垂下耳邊,如柳枝拂蕩,像是亂了規章,也莫名亂了人心。
“多謝子徹兄了,水溫正好。你去休息片刻,我很快便好。”宋知斐與他做好交待,尚未發覺他的面色不知何時已經沉冷了下來。
“何必如此見外?”梁肅忽的笑了下,步步向她靠近,面上帶了些看不清的幽邃與報複,低下聲音道:“再付我十兩,我還能幫你沐浴。”
暧昧如煙的話語落在女孩耳畔,吹得肌膚有些癢癢的。
她擡起頭,隻見少年的眼神似一井深潭,沉然盯着他,也不知是玩笑還是不悅,看不出究竟蘊着何等情緒。
宋知斐微有怔然,面上不經意閃過了一抹羞驚之色,總覺他今日好像有些反常奇怪。
她非是沒有想過,若這一路與男子同行,可會被撞破了身份或被輕薄了去。
但這男子若是梁肅的話,她好像根本連擔心都沒有必要。
畢竟梁肅一向不與人親近,一身冷氣幾乎能拒人千裡之外。更何況,他乃将門之子,又是王府後裔,品行自幼皆是受過管教的,又怎會失了君子之德。
但眼下,顯然與她想的有些出入。
“不必勞煩了。”宋知斐笑了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呼吸略有緊促,望向他的眼眸撲閃似蝶,隻有些不解,“子徹兄…應當也不缺這十兩吧?”
梁肅沒有回應,隻是未減攻勢,直将她逼至了牆根,再無路可退:“那宋兄又在害怕什麼?”
空氣瞬時安靜下來,少年沉邃的目光滿是谑意,好似有股洞穿之力,直将她架住,令她怎麼躲也躲不開。
她的眸光終于不再平和無波,似是被風吹亂,拂起了幾絲漣漪。
面上亦微泛嫣紅,似是被催熟的玉白牡丹,連微抿的紅唇皆似是帶了露水的潤澤。
梁肅難得見她失了從容,哪怕隻有一點,也都像罕見的風景一般,能攫去他的視線,令他禁不住滿意地多細看了幾眼,心情好了許多。
本就不該隻有他一人為此心煩,而她卻在那若無其事地安笑。
從她敢與他同住一間房起,就該要料到會有如此結果。
浴桶的熱氣仍在氤氲着,少年的心緒也莫名灼然升起,鷹隼般的眼神從她瓷玉般的脖頸一路掃至她的嬌妍的粉頰,再至她的眼眸,滿是不善冷色與玩味:
“我這個人睚眦必報,凡是招惹了我的,我都會招惹回去。”
宋知斐愣然看着他,仿佛是頭一遭在他眼中窺見危險,不由得有些失神。
見她眸光微顫,後知後覺的少年也反應過來,好似是欺負得太過,旋即也斂了神色,狀似尋常地替她将那惹人心煩的碎發捋到了耳後,笑道:
“你頭發亂了。”
好似方才隻是偶爾惡劣,同她開個了無傷大雅的玩笑。
宋知斐愣在原地,不覺緩下一口氣,心跳怦然失亂間,久久難以回神,不懂他究竟是個什麼性情。
難道……是因為拿十兩銀子買他的那件事而記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