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文化人好”張叔無比大力地拍了拍小麥的肩膀,拍得小麥在肺裡憋住三聲暗咳,邊拍邊點頭,說:“當醫生多好,工作好找,受人尊敬,張叔這輩子是沒這個機會啦”
小麥習慣性地想反駁每個字,但那些話在嘴裡滾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沒必要。
她深呼吸,甚至開始希望張叔多喝點。
當然,張叔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拿着筷子一邊敲酒瓶子一邊超級大聲地唱《鴻雁》了。
聲音雖然非常大,幾乎是在吼,但是小麥一個字也聽不清。
一首唱完了,張叔一副要告訴小麥秘密的樣子,把一張喝得通紅的臉,靠近小麥悄悄說:“小軍,學什麼東西都特别快,什麼東西壞了,給他看一眼,他都會修。他手還特别巧,做的那個糖葫蘆,糖殼都要比别人家的薄。這跟前兒賣糖葫蘆的都學他,但是學不會。”
小麥低着頭,靜靜聽着。
可能是看小麥沒反應,張叔拍拍大腿,又說:“小區裡的學生畢業搬走了,扔的那些書,小軍都會拿回家看……還有那個小區裡,有些單元門前的水泥坡,都是小軍給砌的。方便坐輪椅的老人出來曬曬太陽,唠唠嗑。”
“小軍,小軍是個好孩子……你放心,叔在這兒給你這個保證,他是最好的孩子”
“知道了,叔”
張叔睜着迷蒙的醉眼,和小麥的視線交彙,小麥也隻是平靜地看着他。
張叔好像沒有剛才那麼醉了,手肘支在桌子上,穩穩地撐住上半身。深深的皺紋裡笑得眯縫起來的眼睛,看了小麥很久。那張從來隻有憨厚的臉上,突然有些探尋意味的精明。
就這麼看了一會兒,小麥都有點開始溜号了。張叔半是遺憾半是無奈地坐了回去,歎了長長的一口氣。
她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感覺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張叔回身癱在椅子裡,一動不動。隻有張叔從嘴角吹氣的聲音,小麥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但發現張叔還睜着眼睛,并未睡着。
酒在小杯子裡冒着泡泡,發出細細的一陣泡泡破碎的聲響。
尴尬的餐桌相對于熱鬧的餐桌,小麥對前者感到更加親切,她索性也低着頭發起呆來。空氣中的灰塵在光裡慢慢漂浮,小麥默默地開始數瓜子殼的數量,數完瓜子殼數花生殼,然後給果盤裡每個砂糖橘編号,用視線給不規則的橘子皮描邊。
突然,張叔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我有的時候想,小軍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小麥聽了,安靜了好一會,出聲安慰:“你們現在已經是家人了”
“不是,不是……我是說,以前……小軍小的時候,他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張叔像個委屈的孩子,堆在椅子裡,而眼淚已經在深深的皺紋裡蓄滿了,大顆大顆地從頰邊滾落下來:“也能跟你一樣,去上大學”
“張叔,也不一定非得要上大學。”小麥說的是真心話:“小軍沒錯過什麼”
“小軍的耳朵不是天生的,是讓他爸那個畜生給打聾的,剛受傷的時候,還能聽見一點别人說話,但是後來慢慢地聽不見了。”
小軍沒錯過什麼,但是我們錯過了,張叔想。
“我媳婦那時候,剛跟小軍他舅舅離婚,實在不放心小軍,臨走的時候去小軍家裡看了一眼,他們家就在老高速口那,開了個小賣店”張叔抹了一把臉,扶着桌子坐正了:“小軍的姐姐不知道被他爸送到哪裡去了,小軍他媽又懷了一個在家躺着,就小軍一個人坐在門口,守着一大鍋苞米。怎麼喊他也不回頭,我媳婦吓壞了,看見小軍半邊臉都是青紫的,還以為孩子被活活凍死了”
“後來我媳婦,托人找了個專門學校,想送小軍去那住校。雖然那環境也不太好,但是最起碼沒人虐待他,我媳婦說學費住宿費什麼的她來出,但是小軍他爸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