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靠在廚房的老木門框上,用指甲去摳門框上那些即将剝落的綠漆。綠漆一點點剝落,露出下面的白色木頭,漆的碎片嵌進她指甲縫裡,有點痛,但手上的動作依然沒有停下。
她順着廚房的窗戶向外看,太陽正躲在雲層後,雪幕尚未拉開,屋裡顯得有點暗。
打開廚房的燈,燈泡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随即閃爍幾下,終于亮起微弱的光。知道小麥開了燈,田軍笑了笑。他低頭繼續工作,卸掉舊水管,安上新的,水龍頭在微光下閃閃發亮。水柱從水龍頭的出口裡流暢地傾瀉而下,不再四處飛濺。
田軍滿意地開關幾次水龍頭,然後蹲下掏出卷尺,認真地測量洗菜池的高度和尺寸。她猜出他的意圖,連忙拿出手機打字給田軍看:“這是租的房子,沒必要太費心思。”
他點點頭。
田軍在廚房忙了一陣,又走到客廳裡轉了轉,摸摸暖氣片的溫度,也摸了摸小麥客廳那個冥頑不靈的木頭沙發。沙發的漆面早就被蹭得斑駁,田軍的手在表面停留片刻,像在衡量什麼。她注意到他輕推了一下次卧的門,但并沒有進去。
他就這樣打量着這間屋子,盡管在小麥心裡這個地方不堪打量。但他還是平靜而認真地走了一大圈,小麥從來沒有花過時間來端詳這裡,或者說,端詳她自己的生活。
小麥的理智在告訴她這或許隻是一種預備改造前的準備工作,但還是油然而生一種無地自容感。
小麥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裡的不安水漲船高。她自己也說不清,是在等他回來,還是隻是在盯着那個殘留着餘溫的門口發呆。
他會回來嗎?她無法确認。
坐回木制沙發,冰冷的漆面硌痛了她的後背,她手裡攥着手機,屏幕上依然停留着他們的對話界面。
外面的天空漸漸暗下來了,黑暗也像有種重量一般地壓在她身上,她感到頭皮發緊,嘴唇發麻,輸入框的光标一閃一閃的,她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點開表情包,界面裡是一隻跳躍、打招呼的小浣熊。那是她最喜歡的形象。她的手指緩緩在浣熊互動的動畫上滑動,但沒有讓它發出去,也沒有關掉界面。手指好像有千斤重量,不想打破對話框裡體面的空白。
一個想法自然地滑進腦子裡:如果他不回來,那也挺好。
總比他推開次卧的門之後再跑開要好接受的多。
手機輸入框的光标還在一閃一閃跳動着,它告訴她,連文字都不能沉默太久,要麼前進,要麼删除。但她一動不動。剛才的擁抱究竟有沒有意義?它對于田軍來說是一種保證?或許隻是個輕飄飄的習慣?
她不敢選,因為太重了她承受不起,太輕了她又會失望。
人為什麼這麼複雜,相處會讓人無限地瞻前顧後。而她已經不想再背着這些過活了。
護工大姐甩幹淨身上的雪,打開小麥家門的時候,小麥還是那個姿勢蹲坐在沙發上。
這孩子老是不開燈,愛自己一個人坐在黑黢黢的屋裡,不知道在尋思什麼。
她啪地打開頂燈,慘白的燈光一下子把客廳刷得雪白。小麥的頭慢慢地擰過來,呆呆地看着她。
“哎喲,怎麼了這是”
護工大姐站在門口,拍了幾下肩膀和後背的雪,又拍拍頭發。可當目光落在小麥臉上時,她的動作緩了下來,手停在半空。頭發上未撣淨的雪片悄無聲息地融化了,她毫無察覺。
那是一張不知所措的臉,因為不安而臉色鐵青,眼睛裡面萦繞着水霧。她見過這樣的臉,每個母親都見過這樣的臉。
她想起自己的孩子還年幼的時候,有一次她下班太晚,外面下着大雨,她好不容易趕到女兒的小學門口。一直等在門衛室、還沒看到她的女兒,臉上就是這樣的表情。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小麥的頭。小麥像是被驚擾一樣哆嗦了一下,擡起頭,眼睛裡依然隻有茫然。
小麥歪了歪嘴角,似乎想笑,卻又咧不出來。
護工大姐的眼淚突然像是開閘的水,她隻好掏出一個小手帕來擦。
那張可愛的小手帕,針織的紋路已然不清晰,邊緣滾了一圈亮粉色的花邊,柔軟得像被無數次疊進手心。她的手因為常年的勞動變得關節粗大,皮膚已不複年輕時候的嫩滑。但是保養的很好,小麥能聞到護手霜的香氣。
小麥的心被這樣的香氣圍繞着,開始慢慢安定下來。那些淚水好像是替小麥流出來的一樣,小麥感激地看着她。
看上去,她有着辛苦但是幸福的一生,所以她能夠這樣熟練地生活,卻依然有豐沛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