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就讀的是門檻極高的國際學校,純雙語教學環境,聽說他很小就能和外教流利用外語交流了。
而李卓呢?
他連蹩腳的普通話都說不利索。
英文是初中後才開始接觸的科目,他隻會幾個簡單單詞,發音還不标準。
哪怕頭一年有數名家教惡補過,但把他送去國際學校讀書,依舊無異于把一個剛學會拼音的小孩子放進成人火箭班,并要求他趕上大家的進度。
他怎麼可能适應得了。
更别說還有李軒這樣的天才在前,老師和同學當然無意識也會把李卓和他哥哥作為對比,他會聽到什麼評價呢?
在所有人都認為他才是私生子的情況下,他在學校又會經曆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呢?被什麼樣的眼神注視呢?
那學校門檻是真的高,但不代表門檻高就能過濾掉道德低下的人,也不代表裡面的學生個個都是真善美的三好學生。除去頂尖的一小部分外,剩下的一大部分學生自身的優越感是很重的。
一個靠花錢塞進來的關系戶當然不會被靠真本領考進去的好學生所真心認同;而聽不懂他們那些暗語俚語,總鬧笑話的土包子也不可能被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少爺小姐所真心接納。
這些李家的父母完全不知道。
至于對李軒的敵意到底是怎麼來的?
李卓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太在意了吧?太在意父母把李軒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太在意父母第一個看向誰,對誰更關心,提及誰的次數最多…
他以前沒有這麼斤斤計較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得這樣小肚雞腸,他隻是有點委屈,有點不理解,明明自己才是親生的啊。
連劉姨都說了,他才是長得最像夫人和先生的,他的眼睛和嘴巴很像夫人,眉毛和額頭則像了先生,一看就知道他才是親生的啊!
為什麼那麼多人說他不像?
為什麼?
為什麼第一天還抱着他落淚,第一年還為他慶祝生日,到了第二年卻開始挑剔他這不如李軒,那不如李軒…
無數個回答不上來的疑問在腦海中凝聚成形,最後全部變成了對李軒的怨恨,他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
如果自己小時候就一直生活在李家,像他一樣接受各種教導,天天去全國各地玩,增長許多見識,他也可以随意出口成章,也不會出那麼多洋相…
逐漸發酵的怨恨蒙蔽了他的心,
于是他做了一些不太好的壞事。
例如在明知道父母對外說他倆是親兄弟的前提下,李卓提前對外散播了李軒才是鸠占鵲巢的養子的事…
再例如知道李軒要在某個什麼很知名的音樂殿堂參加比賽,李卓就故意離家出走搞失蹤,這樣父母隻能去找他。
再再例如,明知道李軒對猕猴桃過敏,李卓對照顧他的劉姨說想吃,然後把絨毛撒在他房間門把手上…
甚至還曾想過殺了他…
李卓垂着腦袋,将全部的視線都集中自己手心的紗布上,他試探性地開口:“您是不是…想罵我?”
“這樣啊。”
莫良的唇邊仍舊挂着一抹溫和的笑,那笑容就像拿尺子量過似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真可愛啊…”
?!
李卓忽然擡頭。
什麼意思,他不是老師嗎,為什麼聽到學生有這樣惡劣的行徑和想法沒有指責批評他,反而…反而誇他可愛?!
李卓有點茫然,但還是下意識補充了還沒說完的後半句。
“其實這些大多都失敗了。”
雖然他的确想散播李軒的身份破壞他的形象,但還沒開始散播呢,整個學校就已經提前知道了。
雖然他的确離家出走過,但這個辦法隻成功過兩次,第三次他們便不再上當了。那天李卓一個人在快餐店枯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雖然他也真的用李軒過敏的東西撒在他的門把手上,但他那幾天剛好都戴了手套,一點事都沒有。
包括後來被送到近千裡外的一家公立寄宿學校也不是他主動和父母提出來的,更不是李家父母終于理解李卓在國際學校的艱難處境,單純因為他成績太差排名太靠後,被同校某學生家長在宴會中提到這事,他們覺得太丢臉。
本就不夠長臉的成績,再加上他之前在家搞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動作,以及他在那個圈子裡鬧的笑話,種種疊加在一起,他們對他徹底失望了。
所以他完全是被放棄了。
當然,這個“放棄”不是直接不管李卓,或者把李卓丢了,這個“放棄”是指他們開始假裝沒有李卓這個人。
李家父母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出面給李卓辦理轉學,第二件事在他新學校所在的城市購置了一套房,第三件事一張每月定時打生活費的銀行卡。
他們說讓他冷靜一下,還說等他畢業就接他回去,想到這裡,李卓突然笑起來。
“在給我辦理轉學前,他們兩個一起找我談話,我還以為他們要把我送回坪山村呢,就問能不能借1500,太多的話,五百也行。”
“然後我父親先是很驚訝,跟着又突然開始對我發火,說我就是故意氣他的,說我丢的人還不夠嗎?”
“我以為一分都不會給我,還是在口袋裡找到了一張卡,上上個月和上個月分别打了三萬塊,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
“其實我覺得現在也挺不錯的,實驗中學的老師同學們都很友善,環境比我原來鎮上的學校好太多了,食堂的飯菜也好吃,宿舍幹淨…”
“他們每個月還給我轉那麼多錢,我根本花不完,現在除了上課不用想着去哪裡幹散活,不用想着地裡的菜,不用想喂雞,不用想着冬天怎麼過冬…”
“現在天天穿新衣服,頓頓吃肉,英文現在也有在好好學,上次老師表揚我有進步了,然後…然後…”
李卓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他低低的重複了好幾個然後,自己說着說着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我果然還是太貪心了,其實現在的生活都已經這樣好了,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我為什麼…”
為什麼胸口還是悶悶的呢。
莫良将手搭在李卓的肩膀上,輕柔地拍了拍,像在安撫,又像鼓勵。
李卓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那個關導找上我時,說他們很想我,很愛我,我還認為…”
“離開坪山村時,我做了一個特别幸福的美夢,夢見我沒有被人販子拐賣,從一開始就叫李卓,夢見我在一個特别大的滑雪場和一群朋友滑雪…夢見他們對我很好…那個夢真好啊。”
…就是太短了。
李卓的目光有些失神。
牆上的挂鐘嘀嗒滴嗒走着,走廊外三三倆倆的學生不時走過,少年們互相追逐的嬉笑聲被心理咨詢室的厚厚的雙重隔音玻璃阻擋得嚴嚴實實。
從室内往外看,像極了無聲啞劇。
“莫老師。”李卓緊緊握着溫熱的杯身,耷拉着眼皮,“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坪山村不是我的家,李家不是我的家,那我的家在哪呢…”
李卓問這話就沒有想從莫老師這裡得到答案的意思,隻是心裡憋了太多太多郁結,想要一股腦釋放出來罷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充當安靜樹洞的莫良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開口道:“太好了,那就來我家吧。”
???
李卓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今天一見到你就特别想說了,你最近一看就沒好好吃飯吧?臉怎麼都瘦凹進去了,怎麼這麼可憐啊。”
莫良沒有給李卓思考回答的時間,他輕輕捏了捏李卓的臉頰,指腹不經意拂過那道淺淺的淚痕。
“那就這麼定了,我知道你今天中午就吃了一個面包,這怎麼可以呢,你還在長身體,晚飯到我宿舍吃。”
這樣熟稔的口吻,哪個不知情的看了,還以為莫良是他的什麼親屬呢。
可他們今天才認識啊!
面龐白淨的少年不适地皺起了眉,身體微微後傾:“……莫老師?”
戴着眼鏡的儒雅男人卻仿佛對李卓的如此明顯的抗拒動作毫無覺察,望向李卓的眼裡仍舊充滿憐惜。
“好孩子要聽老師的話。”
李卓還想再說點什麼,心理咨詢室角落的小廣播裡放起威斯敏斯特鐘聲,一聽這個聲音,李卓噔地站起身。
這是正式上課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