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條沒有回程的單行道,那麼在名為李卓的這條路上一共有兩個岔路口。
第一個岔路口是在偏遠山村生活十四年,一朝被尋親節目找回的那天。
第二個岔路口是在一場宴會上,他被父母痛斥時,一位坐在樓上不知看了多久的賓客忽然出聲問出那句:
“你們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他一步步走到幾近崩潰的李卓身邊,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仔細擦幹淨他臉上奶油與眼淚的混合物,溫聲開口道:
“他們不要你,我要你。”
“來做我的孩子吧。”
至此李卓的前路一片坦途。
*
2015年10月31日
李卓可能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一群肩上扛着攝像機、衣領邊别着收音話筒、衣着光鮮亮麗的城裡人找到坪山村時,正是深秋的一個早晨。
當時還不叫李卓,叫楊順的他正在後山的地裡,晃晃蕩蕩擔着兩桶水,聚精會神地走在一條極窄極窄的小土路裡,想去另一邊給自己種的大白菜等蔬菜澆澆水。
倒不是他不想要更近點的地,也不是不想走更好走的路,隻因為别的地都是有主的,哪怕荒廢着,也不會讓給他。楊順能動的都是些沒人看得上的荒地,既是沒人要的,大多是些位置偏僻的邊邊角角。
他又是個懂禮貌的,從不随意橫穿踩踏别人的田地,每次便隻能走一些彎繞難走的曲折小路。荒地附近沒有水源,每次挑水又要去很遠,來來回回幾趟下來,每次肩膀會留下明顯的紅印子,要疼很久。
他們當時叫了他五次還是六次吧,不太記得了,反正他一直沒理會。
最開始幾聲是真沒聽到,後來倒聽到了,但他打心底裡沒覺得這些一點當地口音都沒有的普通話是在叫他。
畢竟那些城裡人喊的是李卓啊。
誰是李卓?他可不認識。
尋親節目組中最先沖上來的是一個脾氣有點沖的年輕小夥子。
那人頭發梳得整齊,穿一身整潔如新的西裝,是一看就不像會出現在田地裡的人。
不過才走一截山路而已,嬌生慣養的城裡人便氣息不勻地喘着氣,額頭都是汗,皮鞋也沾滿了泥巴,氣勢洶洶一把拽住了楊順的扁擔。
“李卓!你就是李卓吧?你怎麼回事啊,怎麼喊你這麼久都不理人?你是沒聽到啊?還是他媽是聾子啊??!”
落後這個年輕人幾步的是兩個扛着黑色機器、戴黑色帽子的青年和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叔叔。
估計是看到前面的沖突,那位叔叔隔老遠就開始勸止:“别沖動啊…”
再後面能看到遠遠墜着三四個男男女女。上山的路太不好走了,他們估計沒怎麼走過這樣的路吧,走得很慢。
那位叔叔的态度就要好很多,到了跟前,他先是一把拽開那位年輕人,好聲好氣和楊順道歉,說那人還在讀大學,是來實習的。
說完還低聲訓斥了那個小年輕幾句,無外乎到了他的地方得聽他的規矩,再這樣胡鬧下去就可以直接走了,也不可能給他挂什麼名的。
具體還說了什麼,他當時沒怎麼聽,隻顧着把目光凝聚在自己少了一大半水的桶裡。——真可惜,水怎麼都澆給别人的田裡了,他從那麼遠,那麼辛苦挑來的水,等下又要重新挑了。
同時也幸災樂禍的想着,這個不知道從哪來的城裡人要倒黴咯。他居然踩到了别人的田诶!
沒記錯的話,那是住在村頭劉家那個老頭子的地,種的是青紅辣椒,下種不久,才生出來的小嫩苗,就給踩壞了好多,這人肯定會被那個嗓門很大的老頭子狠狠訓斥的。
以前年僅幾歲的楊順不小心踩到都被罵了好幾天呢。
——然而事實是,直到這群人離開,他們不止一次橫穿田地,踩壞秧苗,還好幾次還當着地主人的面,可沒有一個地主人出來放一個屁。
說到底,他們就欺負他罷了。——嚴守規則的行為在不同領域上有不同解釋,這種特質若放在一個大官身上,是普通人民之幸;若放在一個生存都艱難的底層人身上,就成了一種悲哀。
*
在得知這群格格不入的城裡人就是來找自己的後,楊順根本不相信。
“你們剛才說什麼?”
楊順看看他們一行人的穿着,再看看自己身上破爛的舊衣服,手掌粗粝的繭,裸露皮膚上随處可見新舊疊加的斑駁傷痕,還有那雙搖搖欲墜快要分體的促銷款打折涼鞋,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我不是李卓,你們找錯了。”
這句話,楊順一共重複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聲音大,一次比一次慌亂。
“我叫楊順…我不是李卓,我,我得去澆水了,昨天忙着幹散活,沒有澆水,今天必須得澆了,你們讓開…”
其他人會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的,楊順并不知道,反正他隻知道自己那時腦子亂亂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胸口膨脹、膨脹、再膨脹,像隻怪獸在他的四肢百骸橫沖直撞。
他感覺頭暈腦脹,喉嚨發緊,周圍空氣驟然稀薄…
那一刻他竟喘不過來氣。
楊順固執的挑起扁擔,一步步沿着熟悉的曲折小路又穩又快的走着,到了地方又一如往常般機械的舀好水,使用腕力熟練的将水均勻撒透在土裡。
他自顧自做自己的事,仿佛聽不見身後那些叽叽喳喳的聲音一般。
“你好,我們真不是騙子,是這樣的,我們是電視台的,這是我的工作證你可以看看…”
“我姓關,我在拍一檔尋親類紀錄片,找你之前就已經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