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克斯擡頭,看着如碧浪般被風吹拂的樹蔭,眨了眨眼,索性就着粗壯的樹幹,閉上眼睛緩緩睡去。
他夢到了迦百恩。
六歲的時候,他被長官帶到迦百恩面前,被安排與他一起巡邏。
那時候的迦百恩,十三歲,剛剛穿上新兵訓練服,不久後就立下戰功,一舉成為新兵中的超新星,不僅如此,金發碧眼的他擁有英俊帥氣的外貌,待人溫柔,和其他喜歡嘲弄他的人不同,迦百恩與他搭檔後就笑盈盈地看着諾克斯,拍着胸脯說從今天起他就是自己的兄長。
在訂下婚約前的每個周末,迦百恩都會在巡邏結束後偷偷帶自己去逛商業街。在與一位貴族千金訂下婚約後,迦百恩偶爾會帶他出去,最近的一次外出是帶他看了那件他的新娘即将穿上的婚紗。
“這套婚紗由諾缇來穿一定很漂亮。”迦百恩曾經如此誇贊他。
諾克斯,一直夢想着能穿上那套婚紗,哪怕這婚紗永遠不可能屬于他,但……如果隻是穿一次呢?
在“榮譽室”,用一百點“勳章”可以換取實現一個小小的願望。
他攢了好久,終于在冬天湊夠了一百點“勳章”。
……
呼吸困難。
少年從睡夢中驚醒。
脆弱的脖頸被粗糙堅韌的麻繩捆了一圈又一圈,繩子的末端隐沒在陌生人的掌心,肢體殘缺的少年擡起眼看了一下,很快因為脫力摔倒在地。
僅剩右手的他試圖抓住麻繩的一邊,卻馬上被陌生人發現,厚重的釘鞋踩上他的手背,骨頭斷裂的聲音傳來,随即是尖銳的痛感,少年發出一聲哀鳴,手指斷了兩根,再也使不上力氣。
發生什麼事了?
“别想跑,不過看你這樣,也跑不了。”閃耀着淡淡的熒光的石頭在眼前晃過,陌生人身着粗毛呢制的馬甲,背上是各種打獵的刀,一看就是接下教會委托前來搜尋失蹤勇者的獵人,“我已經聯系教會了,尋覓石帶我找到你,就說明你就是新一任的勇者,就算你沒手沒腳的,也得回教會!”
麻繩勒緊,少年被迫與男人直面,劈頭蓋臉的威脅混着唾沫噴到他的臉上:“敢跑就砍斷你最後一條手!”
少年吃痛地嗚咽一聲,無法理解男人所說的話,為什麼他認為自己是“新一任勇者”,迦百恩和教會他們默認自己已經死了嗎?
看到少年虛弱萎靡的模樣,男人總算放下心裡,手裡拽着麻繩,拖着少年向村莊趕去。
随着周圍的景色變換,少年發現了這正是那個雪夜他前來巡邏的路線,不遠處就是湧現魔狼的骸巢。
獵人似乎也知曉這點,掏出裝有聖水的瓶子砸碎後淋上全身,聖水價值不菲,一瓶足足抵上這份委托酬金的三分之一,男人邊淋邊罵罵咧咧道:“沒用的上任勇者,破壞聖子婚姻不說,還淨化不了骸巢,活該死了去喂狗。”
聞言,少年一陣心悸,明明春天已經來了,他卻感到渾身發涼。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顫聲開口:“沒有葬禮……也沒有墓碑嗎?”
“啊?”男人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那麼沒用的勇者,連幾頭魔狼都處理不了,還想有什麼葬禮,什麼墓碑?再說了,誰知道他叫什麼,沒人願意記住他,他根本不配被記得!”
“是嗎……”
少年痛苦地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雪夜。寒冷的血月之夜,他沒有暖身的衣物,隻身一人,對抗了連軍隊都不敢貿然進攻的骸巢,在十幾匹魔狼們的猛烈攻勢中一人堅持了足足三十分鐘。
它們在撕扯他的血肉。它們在吞噬他的内髒。它們在掠奪他的生命。
勇者加護不再,那時的痛苦,那時的無助,那時的絕望,一鼓作氣地湧上了諾克斯的心頭。
好痛,好痛,好痛啊,真得好痛……
眼前的人卻告訴他,他那時的痛苦一文不值。
他誓死要保護他們的決心,無人過問。他甚至不值得一場盛大的葬禮。他甚至不配擁有一塊墓碑。
“啊啊啊啊——”
麻繩松開了,失去一端的拉力,少年摔在了地上,木讷地盯着眼前突然開始痛苦哀嚎的男人。
男人瞳孔猛縮,眼白布滿了血絲,嘴巴張得快要脫臼,他渾身的血管開始暴起,像是要鑽破皮膚,黝黑的肌膚開始發黴,泥沼似的污染在刹那間吞噬了他的全身,腐蝕了他的神經。
“先是手。”少年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平淡地陳述着。
男人的手臂從關節處開始腐爛,手臂搖搖欲墜。
“接着是眼睛。”
他的眼球爆裂開來,血濺到了少年額前。
“然後是雙腿。”
雙腿如散沙般開始消融,男人早已經在之前的痛苦中失去了呼吸,強壯精瘦的身軀如脆弱的玻璃碎了一地。
少年平緩地眨了眨眼睛,恢複了平穩的呼吸,血液濺上眼球也沒有任何不适,他從窒息感中回過神來,平淡地看着男人痛苦而死的悲慘模樣,很快明白這是由自己帶來的污染。
男人體驗到了自己死前受到的痛苦。
曾經拼死想保護的人在面前死去,少年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微微抿唇,松了一口氣。
身後傳來了黏滑觸手的爬行聲,少年被觸手攬進了溫暖的懷抱。
邪神扯掉了他脖頸上的麻繩,伸出手細細摩挲白皙肌膚上留下的紅痕,祂掃了一眼男人的屍體,由衷地誇獎道:“很美麗的污染,諾缇。”
少年呆住了一會兒,因刺痛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鑽進非人的邪神懷中。比起被麻繩拖拽,觸手黏糊的觸摸更為親昵。
“這就是答案嗎?”少年趴在邪神懷中,壓抑着哭腔,悶悶地問道,他此前的追問有了答案,教會和迦百恩他們當自己已經死去,沒有為自己舉行葬禮,也沒有為自己設立墓碑,自己這些年來的苦難與付出在他們看來一無是處。
忽然,少年意識到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他們沒有發現我的求援信号,還是根本沒有理會?”
“教會的人在路上。”耶撒萊恩輕輕撫摸着他的腦袋,試圖安撫驚慌失措的他,“尋覓石定位的是擁有勇者加護的人或是名叫諾克斯的人,我這裡正好有一塊命名石。”
少年沒有拒絕“命名”。
反正沒有人記得勇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