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一座小山坡時,助理提醒簡淵快到了。簡淵從假寐中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道路兩邊黃、紅、綠色交錯的漂亮落葉喬木。他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迅速清醒過來。
他甫一回到美國,就投入到之前積下的工作中,這一忙,直忙到了秋季,緊接着又到了籌備下一年選題的關頭。一些常年合作的作者,自有版權部和各個編輯去維護,而對于某些頭一次接觸的新作者,簡淵則會親自拜訪。
他現在就在前往舊金山郊區一個富人社區的路上,讓他不辭辛勞地從東海岸飛到西海岸來洽談的,是一位心理醫生背景的作者。從知名度上來說,這位醫生還未出名,但他之前出版的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我是媽媽》,獲得了商業與口碑的成功。其獨特的心理學視角,具有很鮮明的個人特色,這也是吸引簡淵想與他達成合作的重要原因。與重磅作者合作,自然能為公司錦上添花,但簡淵更喜歡發掘有創作潛力的作者——一位由他甄選出來的大作家,除非在原則問題上實在談不攏,否則簡淵必然擁有作品授權的優先地位。
車行來到坡頂,通過對話,電子門緩緩打開。作者的家建在這個社區最高的地方,可見經濟條件絕對不差。這樣的作者,比起版稅收入,多數會更在乎作品帶來的業界和讀者認可。也就是說,打動他們的不是錢,而是出版方和簡淵本身的專業水平。
會談就在作家的客廳進行。這位作者曾任職于斯坦福的心理學專業,有着自己的心理診所。因此雖然是位新人作家,他卻已經五十多歲,并不是個年輕人。在他作品的序言上,注有他寫書的初衷:想要用自己大半生的研究,給迷茫者一個尋求出路的希望。簡淵十分認可這個價值觀,而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對方把能他“工作之餘的寫作興趣”發展成穩定、并且是和雙日合作的穩定興趣。
“您好亞伯斯博士,我是雙日出版的簡淵,很高興您能播出時間與我們見面。”進行客氣的問候後,簡淵和助理被讓到了沙發上。
兩人之前隻是電話聯系過,所以亞伯斯戴上眼睛仔細看完了簡淵的名片,擡頭贊歎道:“雖然聽你的聲音就能大緻推測,不過與你名片上的頭銜相比,你還是比我想象的年輕。”
“這是我的幸運,前輩們一定羨慕我有更充裕的生命,讀到更多《我是媽媽》這樣的優秀作品。”簡淵以一句玩笑把對方逗樂,同時開啟了對話。
既然是談合作,簡淵當然看過《我是媽媽》。書裡描寫的是一群很獨特的群體:未成年母親。小說是關于一位16歲的少女喬杜拉和她的男同學發生關系并懷孕的故事,這個故事涉及這個邊緣群體面臨的各種問題:學業、家庭關系、未來的道路。故事的結局,孩子出生,兩個未成年的父母住進女孩的外婆家,并開始尋找工作,打算努力建立一個正常的家庭。
作者本身并不作任何價值觀的代言人,他既沒有鮮明的批判,也沒有鮮明的認可,隻在小說最後,以故事中一位心理學醫生的口吻,表示:“我們一直認為原生家庭對子女擁有無法磨滅的影響,并且每年湧現的案例也在固化這個認知。但我們漸漸忽略了——這隻是一個理論,不是定律。當喬杜拉緊張地坐在我對面時,我除了想到‘哦,這又是一個單親家庭女孩’之外,我也在思考,該怎麼幫她打破原生家庭的鎖鍊。”
在簡淵讀這本書之前,他從來沒關注過這個群體,因此,他對亞伯斯的肯定并不是虛僞的恭維。作為出版人,他雖然對所有作品都一視同仁,但他也有自己偏愛的類型,他喜歡能帶給人發現感的作品,亞伯斯的小說正是如此。他談到亞伯斯帶給自己的新體驗,并由此及彼,談到他獨特的經曆和理念能帶給讀者們的價值,最後還聊到了魯迅。
“魯迅最初立志當一名醫生,可當他深刻地認識中國那時的現狀後,說了句很有名的話,‘我覺得學醫是救不了中國人的。’這是他棄醫從文的契機,也是他成為中國文壇一座高山的開端,因此我覺得您的作品,絕不是隻對您所描寫的這些人有意義。”
亞伯斯明顯對幾十年前大洋彼岸的那位“同仁”很有興趣,兩人的話題漸漸打開,已超出了對作品的讨論。這樣相談甚歡的氣氛,簡淵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大概率地達成了。但随着話題的深入,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人。
“博士,那依您的經驗看,如果對這些家庭不加幹涉,他們是不會改變的?”
亞伯斯點了點頭,十分感慨:“原生家庭就像一個魔咒,能一代一代地影響下去。很多人都以為這些未成年母親最大的壓力來自家人,其實不是這樣。很多母親,對自己女兒在這個年齡懷孕,不以為然,因為她們自己也是這樣的。我曾在公益組織裡見過祖孫三代,都在未成年時就做了單親母親。家庭……在我眼裡,它像氣旋,沒有危險時,它風和日麗,可一旦形成台風,它就可以毀掉一切,一切!沒有人能憑一己之力抵抗。”
簡淵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問道:“如果想要改變呢?”
亞伯斯略停了一下,審視了簡淵一眼,帶着醫生那種溫和包容的笑容道:“我說了,家庭的影響很大,但那是理論,不是定律。如果家庭的烙印真的不可磨滅,那要我們這些心理醫生做什麼呢?家庭的問題,當然也可以靠家庭改變……”
助理一邊聽着面談的錄音,一邊噼裡啪啦打字,把今天溝通的内容盡快形成文字,以便開展後續環節。簡淵坐在後座,微微仰靠着,有些走神。
送他離開時,亞伯斯特意對他多說了幾句:“我們心理醫生在治療病人時,會努力與他們建立情感互動與感情交流,這是為了達成一種‘家人’關系。所以簡先生,在家庭的問題裡,家人的作用很重要,但是這個‘家人’未必一定是血緣意義上的家人。”
亞伯斯頗為認真地說完,他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讓簡淵覺得他是看出了什麼——對心理醫生而言,這或許不是特别困難的事。
他問這個問題的确有所針對,他是為了康杜若問的。
以往,他工作時總是心無旁地,整個思緒完全被工作占滿,但自從從淞城回來後,他卻在工作間歇,不時地想起康杜若。就像今天,當亞伯斯談到家庭在個人身上投下的巨大影響時,他第一時間就想到康杜若和她母親。
他不禁想,也不知道康杜若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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