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忽然的一句話把簡淵從情緒中驚醒,對方指了指前頭的窄巷,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您這條巷子走到底就到了,我把車停到剛才路過的那個沃爾瑪,您好了後打我電話。”
簡淵點了點頭,下了車。徐青軒給他租的這輛奔馳又長又寬,非常不适合老城區的擁擠路況。和司機說了個大緻時間後,簡淵就獨自朝小巷裡走去。
這是一大片未改造區,在簡淵高中時代,這種靠近鬧市的聚居區還算不錯的地段。可随着城市商圈越來越分散,外圍商業住宅越來越高端,這類老小區就像過了季的流行時裝,隻會讓人覺得穿着它的人又土又沒檔次。
手機定位在這種私搭亂建的區域等同廢物,簡淵隻能仔細觀察小路兩邊的門牌号。但老城區的門牌号排列就是那麼神奇,會忽然中斷,又會莫名不知從哪冒出來。簡淵看着手機裡的“壽春西路285弄9号504”,又看了看自己左右兩邊的“壽春中路1号”和“壽春西路282弄”,愣是不明白還有三個弄消失到哪去了。
他不死心地順着282弄又往右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在看到“壽春西路281弄”的時候,終于放棄了掙紮。他郁悶地在路口駐足了一會,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自己在幹什麼?
12年過去了,若不是老同學提起,若不是她自報姓名,他根本就認不出康杜若了!那自己現在又在幹什麼?
隻因為聽說她在替人當槍手,就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她,他想問她什麼,又能問她什麼呢?康杜若說得沒錯,自己不過就是那個“隻做了兩年同班”的人罷了,有什麼立場對她的職業和生活指手畫腳。
深深呼吸了一下,簡淵拿出手機,撥通了記下來的号碼。
等了一會,那頭被人接起,一個人“喂”了一聲。
“是我……簡淵。”簡淵自報家門,對面不出意料地沉默了下來,他隻好繼續道,“抱歉杜若,也許之前是我多事了,但我想……我們再約個時間見一面吧。”簡淵隐去了他的情緒,隐去了那個會讓雙方都極為尴尬的秘密,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從你那個聯系人宗先生那要到的你的号碼,如果你還想繼續那本書的項目,我們再談一談。”
他說完,等了好一會兒,康杜若那邊才傳來輕輕的一聲“嗯”,讓簡淵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結束了這個簡單的電話,他重新撥通司機的手機,一邊朝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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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杜若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還要來。
在她知道萬象的選題把關人是簡淵後,她對那本代寫垃圾的稿酬早就不存想法了。但宗建華似乎是從簡淵的來電中嗅出了什麼有機可乘的氣味,一個勁地鼓動她再加把勁,她這才磨磨蹭蹭地,再次與萬象約好了會面時間。
萬象所在地,是兩幢老廠房改造的loft式建築,結構有些獨特。二層由回廊連接,一層的大廳高出地面半個樓層,下面露出來的半層則是地下室,四面玻璃窗,讓人一覽無遺。康杜若拐進園區,一眼就看到這個之前還空蕩蕩的地下室,此時居然坐了很多人,而衆人視線的統一交彙處,則站着一個人。
那是簡淵。
康杜若幾乎是身體快于腦子,立刻頓住腳步,将自己影藏在了地下室的盲區裡。
受地下室高度所限,康杜若隻能看見簡淵的上半身,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杏仁色襯衫,伫立在講台一邊,身後是一塊投影屏幕,屏幕上寫着“先做對,再做美”的大标題。看到這個,康杜若大概就猜到簡淵在幹什麼了,看樣子,他是在給全體員工培訓。
因為并沒有特意做隔音處理,簡淵又似乎帶着小蜜蜂,他的聲音就那樣若隐若現地傳了出來。
“……作家可以天馬行空,而且我希望他們越大膽越好,但編輯不行,因為圖書也是商品。如果你們不能用市場的缰繩駕馭它,與同期幾十萬本新書競争,那你做書隻是在自嗨,連活下來都是個問題,還談什麼藝術……”露出地下室的音量有限,但康杜若還是能感覺到簡淵話中打動人心的力量,一如他學生時代做演講時的模樣,他總是時刻充滿自信,從而也讓人信服。
“可圖書又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商品,因為這個商品裡有靈魂,這個不用我多說。大家投身到這個行業,肯定都是帶着夢想的,否則你們可以找更多更賺錢的工作……這世上有很多人沒有職業興趣,依然幹着自己的工作,可我還從沒見過一個隻為糊口,而被迫當編輯的……這是一個必須有熱情的行業,所以我希望大家好好問問自己。如果你并不喜歡閱讀,也不期待有一天打造一本經你手的經典作品,那麼趁着年輕,還是去找自己真正的理想吧,不要在這裡虛度自己的光陰,Time waits for no one……”
康杜若躲在拐角,原本隻是不想被簡淵發現,好等他講完話再走。可是不知不覺間,她的思緒也投入到了簡淵的講話中。她發現盡管多年過去了,簡淵對待文學的熱情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減損。他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毅力是如此長久,秉承着從未偏離的理想,才走到今天的這個高度,擁有了睥睨業界的眼光和權威。
天之驕子依然是天之驕子,而自己卻虛度了光陰,早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