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枝生白發。
今夜的最後一朵雪花,将氣溫的冷酷逼到一個新的境界。
江曉威不自覺地跺了跺腳,換一下重心的位置,不知道第幾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您、您好,請問您是江曉威江小姐嗎?”
正當江曉威低頭扒拉那空空如也的聊天記錄時,一個突兀的聲音斜了進來。
登時擡頭看去。
聲音的主人是個打扮文藝、但氣質卻像商人般淩厲的年輕男子,相貌讨人歡喜。
見江曉威愣愣的,男人勾起唇來笑笑,旋即拿出一張名片自我介紹。
“江小姐您好!我是聯合出版社的副總編鐘豐年”
他遞上名片。
“最近拜讀了您的新作《孤獨至死》,正想問問您下一步作品的發行呢!不知道您賞不賞光給我這個機會展示一下聯合出版社的誠意呢,現在方便嗎?”
男人說得妥帖,且有禮貌的過份,實在沒讓人拒絕的餘地。
是以江曉威抓着手機,雙手接過了男人遞過來的名片——她的手指很長,做這件事一點也不費力。
不過對于男人的提議卻有些吃力。
“額,不好意思鐘先生,我在等我的朋友,她馬上就要來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下次再談吧!”
“這個下次,不會是在停止呼吸之前吧?”,鐘豐年誇張地開了個玩笑,笑容越發盛烈,“因為之前一直試圖聯系過江小姐您,可您好像很忙,總是沒接電話……”
這話說的,簡直讓江曉威無地自容。
無他,因為她的确記起了一個時常會不間斷撥打過來的電話。
但她這人有個毛病,那就是基本不接除了自己家鄉或備注以外的電話——除非是立刻連續撥打,否則是一輩子也别指望她回一個了!
心虛瞬間像火燒起來,江曉威很是難堪。
誠然,面對着如此禮貌待己的人,卻被當面戳穿自己總不接電話的惡劣行徑,實在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畢竟這也太失禮了。
且鐘豐年叫自己的稱呼也讓她覺得别扭。
她的社交圈幾乎沒有。
對外的被稱,無非就是陌生人的江女士,編輯的江老師,好朋友的江曉威,可鐘豐年卻稱自己為江小姐。
小姐小姐,這對于從未有什麼女性意識的江曉威來說,莫名有種……細膩且風塵的意味。
但那“指控”不解釋也不行,所以江曉威折了個中,然後迅速轉移了話題。
“額,抱歉,因為每次寫作的時候我都會閉關,所以會錯過一些信息——嗯,還有,鐘先生可以不用叫我江小姐的……”,叫我江曉威或江女士就可以了。
“好的曉威”
這順杆爬的聲音把江曉威後面的話都給哽住了,她有心想說什麼,但還是強忍了忍,一句話沒說。
鐘豐年倒鄭重起來,頗有些關切。
“天好像更冷了,我想曉威的朋友也不想你這樣等她、讓她擔心的”
然後他看了一眼不遠處架空層上的建築,和顔細語道。
“她是在那家公司上班對嗎?那我們進咖啡店等她也一樣——上班族旁邊都會有家咖啡店續命的,現在也隻有這家有開,她肯定知道這裡的……我們走吧?”
對于如此溫馴又善道的人,再加上那不言而喻的“愧疚”,江曉威實在無能拒絕,隻能捏緊袖口的衣扣,擡步跟着走去。
2
鐘豐年說的沒錯。
印蘇可公司裡的人、甚至于幾乎整棟建築的上班族,都很依賴這家據說品質極優的咖啡館。
印蘇可也會來。
甚至極晚下班不敢一個人回、讓她來接,也不怕睡不着覺地會買一杯咖啡——按她說的,是因為店主太過養眼,如果有幸能碰到高大店主當值,晚上絕對會做個好夢。
江曉威從不在意這個。
她是很經常來這裡等印蘇可,但從沒進過這家店。
店主有多帥多養眼跟她沒關系,反正隻要是個男的,她就沒辦法做到正常對待就是了。
這次的妥協也隻是意外情況,不然在大街上這麼拉扯不是回事。
而在跟着鐘豐年走進去的時候,被亮光到處眩暈、且不斷暗自祈禱的江曉威就眼尖地看到,前台點單的女侍應生正偏頭聽着什麼,然後居然扭頭走進了後廚!
是的,那個女的走進了後廚。
下一秒,一個身材高大、面容極富侵略性美感的俊冶男人站到了前台點單的位置。
原本舒了一口氣的心又提了起來。
再不過一秒,許是因職業因素,那高大的男人擡起頭來,鴨舌帽檐下的一雙眼睛亮晶晶地閃耀,目光注視着他們,展開笑容,神采飛揚——不管是作為年輕人亦或是服務者來說,精神狀态很是到位。
那雙眸的确很是亮眼……但江曉威隻想逃走。
她的腳步不自覺停下了。
可她不能做這麼看起來無厘頭又莫名其妙的事,隻好大拇指死死扣住長袖外側的金屬紐扣,在心裡急速默念一到五,然後再念回來地往複,然後慢慢前進--這是她自己琢磨的法子。
一步,兩步。
但實在不行了。
她的太陽穴像針一樣刺痛,臉也白了地冷汗直冒。
雖然在外人看起來她沒怎麼樣,甚至還很淡定。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擁堆到了膀胱,那種潛在失禁羞恥使她無法用任何道理理智克制,她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趕緊逃去廁所。
于是飛快地向前一步,江曉威迅速拉住前面男人肘膝處的一塊布料,然後垂眸。
“鐘先生,我去一下衛生間,麻煩你幫我點一杯卡布奇諾”
“嗯?嗯好的,你怎麼了?”,雖然感到有些突然,但鐘豐年是位紳士,他甚至體貼地問了下江曉威需不需要幫她叫位女侍應生幫忙。
江曉威隻堪堪搖了搖頭,便呼吸急促地徑直拐向剛剛一進門就瞄到的衛生間指示牌那裡。
疾步走到背後人看不見的位置,她的身體靠在牆上,那種刺痛的鈍感便一下煙消雲散,毫無妨礙。
耳邊的聲音細碎,舉目望去,衛生間門口居然排着隊,可她那之前渴切衛生間的急迫感也已頓散……歎了口氣,自己都甚感無力地遮住了雙眼。
江曉威覺得她想流淚。
怎麼自己會這麼沒用……
但這顯然并不是個能自怨自艾的好地方,所以她隻能繼續調整,然後硬着頭皮出去應付。
3
當江曉威再次出現的時候,咖啡店裡已經隻剩他們兩個客人了。
她朝坐在窗邊的鐘豐年走了過去,邊道了個擾。
“不好意思鐘先生,久等了,剛剛我有點不舒服”
“沒關系的”,鐘豐年客氣地笑笑,他似乎誤解了那不舒服是女生的難言之隐,所以巧妙地轉了個話題。
“不過曉威這麼晚還來接朋友啊,看來這個朋友對你很重要吧?”
“是”,江曉威隻點了點頭,讷了讷言,并沒有多說什麼。
她本來就不是很想和這個人坐在一起的,既然他不先開口生意,那她也不必去讨那個興。
不過正當江曉威這樣想的時候,鐘豐年卻隻沉吟了下,擡起眸來又單刀直入了。
“對了,剛剛跟曉威你談的,我們聯合出版社很有意向想跟你敲定下一部作品的出版--據我所知,明日出版社這四年來給出的點都是五個,我們聯合出版社可以承諾六個點以上,但具體的就要看曉威你下一部作品内容的質量.......”
“五個點?”,江曉威愣了一下,然後皺着眉頭發出疑問。
但旋即她又似乎想明白什麼似的收斂了神色,一副淡然的樣子。
“嗯,好的,我會考慮一下的”,說罷,她便徑直起身想走。
江曉威心中存着事。
那突如其來的五個點,給她帶來的打擊巨大。
因為恐男總是莫名其妙又脾氣古怪的她明明沒一個人喜歡。
但幾年前在一次偶遇中,她和印蘇可這個前大學同學逐漸熟悉成為摯友起來,印蘇可還很認真地用自己的專業幫她簽訂了和明日出版社的合作--隻不過,卻是四個點的。
那背後的隐含的意味代表什麼,她想都不敢想!所以才失魂落魄地想自己一人好好思考。
鐘豐年無心逼迫,甚至說也想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于是伸手制止了她,然後起身,将自己的名片放在她的桌前。
“好的,那曉威你好好考慮一下再跟我聯系--不過下次可别再不接我的電話才是”,鐘豐年兀自調侃了一句,仿佛他們很是熟稔一般,旋即便優雅地欠了欠身離開。
彼時落地窗外恰好有個女生走過,江曉威一下看了過去,正正瞥見鐘豐年轉身後瞬間收起的溫和,滿是冷冽。
一瞬間,江曉威明印蘇可或許會這樣做的原因。
是了,這些人都一樣。
若不是靠她販賣自己的痛苦才赢來的這一點與衆不同、有利可圖,根本沒有人會多看她這一眼的,更别提是他們的笑容……
這現實,不是早就明擺着了嗎?
4
在原地呆坐許久的江曉威越想越沒意思。
她很想做些什麼,但最終卻發現她什麼也不能做,隻好盡力花時間思索,在心中默默做了個決定,這才安定了下來。
長舒了一口氣,江曉威打算離開。
不過她起身摸到手機的時候,才發現印蘇可剛剛發來了消息。
說她突然又要加班,讓自己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一刹間,也不知是什麼心情,江曉威覺得自己大概是冷笑又或苦笑了一下吧,也可能沒有。
于是随便回複了一下,她便關了手機向外走去。
但不曾想——
“江女士,您的咖啡幫您打包帶走嗎?”
剛剛那位點單的高大侍應生走了過來,露出了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容。
江曉威回頭望去,這才發現偌大的咖啡店裡,已經隻剩他一個侍應生在了。
而他正朝自己走來。
“我……”,江曉威不自覺後退了一步,然後垂下視線,“不用了謝謝”
說罷,她便想要快步離去。
年輕侍應生也有些着急,大跨一步向前,“可是您還沒嘗過一口呢!”
江曉威有些慌了。
可就在這轉瞬即逝的瞬間,她卻突然注意到了别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我姓江?”
鐘豐年剛剛進來以後隻叫過自己曉威——這還是在作家年會上見過幾次才認出來的,印蘇可知道她的性子也不會向别人主動介紹,他卻知曉。
不得不說,這有些奇怪。
江曉威不由地警惕起來。
“額,我……”,長相過分漂亮的侍應生躊躇了起來,似乎很難開口,流連了許久時間。
但或許的确是流年不利。
正當那個人下定決心要開口、她也不耐煩要走的時候,眼尖的江曉威發現落地窗那邊,一身暖冬淑女打扮的印蘇可和旁邊的男人挽着手說說笑笑,正推門拐進來了。
江曉威這才真正慌了起來。
她趕忙扭身躲到那侍應生的後面,緊緊地揪住他衣服的後擺,把臉藏在後面。
這下意識的舉動在她還沒想清楚的時候就已經完成——對她來說,現在,這個所謂多年的好友更讓人難以面對。
“老闆小哥哥,來兩杯卡布奇諾,一杯不加糖,我們要現喝帶走噢”
印蘇可笑着跟那高大的侍應生招呼了一句,然後拉着那男人就要往點單台那邊走去。
看樣子是想直接等了。
江曉威瞥見後登時慌的不行,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沒想到被揪住後擺的男人卻幫她解了圍。
“真是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年輕侍應生歉意地笑笑,非常誠懇,“店裡的材料剛剛用完,我正要出去換牌你就來了——不然這樣吧,印小姐下次來的話我請”
“哇,小哥哥你這可是第一次請我耶!”,印蘇可明顯很是激動,“哈哈!下次我一定要叫多一點同事來,讓她們羨慕嫉妒恨一下”
“歡迎之至”,被揪住後擺的人也笑應了一聲,然後朝他們點了點頭,“雪夜積深,兩位都要注意安全”
“好的好的,那小哥哥你也是噢”,印蘇可俏皮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又親昵地拉着那個同行的男人走了出去。
直到門上的響鈴落下很久,一直靜若雕塑的江曉威終于喘出一口氣,冷汗都落了下來。
而此時,被揪住後擺的年輕人轉了過來,牽動了她的手。
江曉威一個激靈,目光一瞬間碰上他那坦率的眼神,轉又落在他被她揪住的衣擺上。
像是被燙了一下,江曉威蓦地把手收了回來。
“我……”,高大的年輕人剛想開口。
就看到面前緊抿着唇的人不由倒退了一步,然後擡起受驚而濕漉漉的眸看了他一眼後,落荒而逃。
5
又是一風寒雨瑟瑟。
江曉威從外面沖回來的時候,壓根沒想到有人會在這時候攔住她。
“曉威......”,小區的廊庭裡似乎有人喊她。
怔愣了一下卻又沒搜尋到蹤迹,江曉威覺得是自己幻聽了。
轉身,正欲從架空層往前的時候,不期然,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