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陌苓成婚前幾日,燕南飛喝了些酒,微醺。
按照雍和慣例,成親前一日,新娘需要去宗廟祈福,保證自己和夫家來日的順遂。
那時清音坊剛有些起色,暮春的雨絲浸透了天香樓的檐角,燕南飛指尖抵着青瓷酒盞,醉意浮上眼尾時,正撞見鎮北侯府采買的車隊穿過朱雀大街。
那個叫修濡的護衛打頭,其餘人跟在他左右,臉上無不洋溢着喜氣洋洋。
燕南飛微微蹙眉,按下了自己那些隐秘心事。
這些時日,他從一條條關于楚家的消息裡拼湊出的楚陌苓是那個對太子蕭景策滿心滿眼都是愛慕的人,如今她要成親了,從她身邊人的反應來看,想來那太子待她也是極好的。
燕南飛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上的海棠花紋。
楚陌苓喜歡海棠花,于是他衣衫的所有袖口都是這個樣式,似乎這般便與她有些隐晦的關系,讓燕南飛心安。
他自嘲一笑。
其實楚陌苓救他,興許也是因為他這同蕭景策八分相似的皮囊而已。
燕南飛捏着酒盞,思緒紛飛。
當今聖上确實沒什麼太大的功績,但他有些老了,蕭景策登基是遲早的事,那楚陌苓便是皇後,未來會享有無上殊榮。
那待時機到了,自己便入朝堂吧,燕南飛心想。
雖說在燕府過得并不是那麼如意,但有次生辰娘親曾為他向燕家家主,也就是他名義上那個爹爹,求到自由出入書樓的權利。
燕家雖是皇商,但藏書頗多,燕南飛翻閱過的基本都爛熟于心,不大懂的,也都同娘親請教了。
他娘親雖是樂姬,文學造詣卻也極高,對他頗有影響。
燕南飛在才幹上頗有信心,想來日後也能在朝中謀取個一官半職。
若楚陌苓誕下皇子,他便竭盡所能讓小皇子未來坐上皇帝之位,還了這份恩情。
畢竟人心瞬息萬變,皇帝的心思更是難測。不知道蕭景策做了皇帝,還能不能有如今這份赤誠。
燕氏藏書樓裡啃食過的兵法典籍,母親教授的樂律中暗藏的籌算,此刻都在醉意裡發酵成鋒利的刀刃。若他日楚陌苓需要暗處的影子,總該有人替她守着那方鳳印。
燕南飛将自己的來日安排的清清楚楚,但興許是剛剛接手錯綜複雜的世家關系,又或是對人心把握不準,燕南飛低估了皇帝對武将之家的防範。
年輕的謀算者尚未讀懂帝王心術的森冷。
當大婚前夕的驚變撕碎黃道吉日,當蕭景策縱馬躍下斷崖的衣袂化作史書上一筆淡墨,燕南飛才驚覺自己以為步步為營的棋局,早被更深的夜色吞噬。
他想,這是他此生犯的最大的錯。
楚陌苓出嫁前日,在郊外遇襲失蹤。蕭景策隻身前去營救,摔下懸崖生死不明。燕家旁系觸怒龍顔,抄家流放,燕氏沒落。
一時間,雍和換了天下,物是人非,幾家歡喜幾家憂,經年種種化作池中碎月,恍若一場大夢。
燕南飛發瘋般派人去查探,線索斷在了修濡身上。修濡傷到了頭,失去了那天的記憶,絲毫記不起自己與誰交手,隻是相信自家小姐沒有死,無頭蒼蠅般地尋找楚陌苓。
但蕭景策後來也死了,燕南飛便知曉,這偌大的京都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楚陌苓的失蹤用那些世家、興許和那座皇城都脫不了幹系。
他從不相信楚陌苓會死。
那日起,燕南飛的心便裹上一層堅硬的殼,躲在暗處發展勢力,變得鐵血手腕。
他誤打誤撞得知了自己和娘親不受父親待見的原因,但斯人已逝,燕南飛對燕明月那層恨意也淡了幾分。
鎮北候楚信戰死沙場的消息傳回京都,燕南飛得知楚陌苓在琉雲受永安郡主庇佑時,便将清音坊送到了燕明月手上。
當然,他并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畢竟他這嫡姐高傲得很,若是知道清音坊背後是他,恐怕死也不會接手。
燕明月是楚陌苓的閨中密友,也有些手段,但少些勢力。即便清音坊交到燕明月手裡,也有人同他傳遞消息。
打理好一切,燕南飛去了落楓鐵騎,從無名小卒做起。
他相信,楚陌苓一定會回來。
嘉甯關戰事紛擾不休,南遷北徙的飛鳥趕早離去,振翅越過雍和邊境荒蕪的土壤,飄落幾根翎羽,除此之外,再沒有留下旁的物什。
就在那時,楚陌苓帶着鎮北候丢失的頭顱回到了落楓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