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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記茶餐廳一角,何念和孟川臨窗而坐。
一道道菜品在桌上依次擺開。
“小川,這個牛肉丸你最愛吃了,我給你多加了幾個……這個杏仁豬肺湯,你以前最喜歡的,我現在很少做了,做起來太麻煩……你小子就是嘴壯,一來就碰上。”
面前這位上菜的女人看上去五十多歲,深棕頭發一絲不苟盤于腦後,妝容淡雅,為人熱情。
“謝謝佩姨。”孟川笑說。
佩姨看看何念,向孟川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孟川微笑不語。
佩姨秒懂,笑得老懷甚慰:“先吃着,不夠跟佩姨說。”
“哎。”
佩姨轉身,笑吟吟離開。
待佩姨走遠,何念開了口:“不是說送我回家麼。”
“路上都聽見你肚子叫了,怎麼可能讓你餓着肚子回家?來,這冰火菠蘿油要趁熱才好吃。”
孟川把冰黃油夾進熱氣騰騰的酥皮菠蘿包,遞到何念面前。
折騰這麼久,何念确實餓了。
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内裡松軟,熱騰騰的面包夾着涼絲絲的黃油,好奇妙的口感。
何念眼尾微眯——這是個連她自己都從未意識到的動作,通常表示吃到了很合胃口的美食。
孟川見狀,嘴角翹起,也拿起筷子開動。
“不喜歡在梅森家待着?”
“你為什麼總是針對師兄呢?我沒醒的時候,你們兩個沒起什麼沖突吧?”
“跟他我能起什麼沖突?他又打不過我,呵,”孟川嗤之以鼻,“撐死也就是話裡有話想攔着我。”
何念自然知道“攔着”是攔什麼。
自己剛醒時孟川和梅森的對話、瑪索包廂裡孟川直白的表達……孟川的心意再清楚不過。
可她……甚至連個正常人都算不上,目前的研究進展約等于零,變瘋是遲早的,又何必拖累别人呢。
于她而言,愛情這東西,過于奢侈了。
何念:“不說這個了……昨天晚上我從龍姐那裡看到不少信息——”
“喂——”孟川拉着長音,冷冷打斷。
“今天是周日。你都多長時間沒休息了?
“平時不是忙二處的案子就是忙五處的那個什麼破研究。昨天好好一個周六,早上去完科研院,下午又去五處。我也真佩服你,在五處碰到安德魯,就那麼幾句話的工夫,又給自己找了晚上那麼大的活兒。
“你不累我還累呢,就不能先不聊工作麼,孟、顧、問?”
孟川埋怨着,夾起一個牛肉丸。
何念奇道:“孟顧問?”
“你不是跟人說你叫‘孟念’麼,”孟川好整以暇看着何念,“我們老孟家的姓,你說用就用啊?”
何念不甘示弱:“我們老何家的姓,你不也說用就用了麼,何、司、官。”
估計孟川沒料到自己謊稱“何川”這麼件小事也難逃何念法眼,明顯被噎住了。
随後二人不約而同笑開,恰如互取對方姓氏一般默契。
不得不說,孟川這個家夥,笑起來是真好看,英俊中透着意氣風發,近乎耀眼。
何念被晃得心髒亂跳一拍,慌忙借夾菜别開視線。
“别光顧着吃,來,嘗嘗這湯,潤燥清火,我的最愛。”孟川給何念盛出一碗雪白的湯。
一口入嘴,綿滑細膩,沒有明顯的内髒味道,反而杏仁的微苦中隐有回甘。
豬肺和杏仁這兩種八竿子打不着的食材,竟能碰撞出這麼豐富的味道。
“好喝。”何念眼尾又眯了起來。
孟川笑着看她許久。
“何念。”
“嗯?”
“在瑪索秀場碰到你的時候,你在觀衆席上闆着臉,”孟川放下筷子,“當時你在氣什麼呢?”
湯匙在半空停住,何念看着碗裡雪白的湯,神情不似方才那般放松。
“我……沒生氣啊。”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你生氣還是開心,瞞不過我的。”
何念手指蜷了蜷,未語。
“說說呗,為什麼生氣,我知道了以後好改啊。”孟川聲音很溫柔。
何念抿抿嘴:“也沒什麼,就是……就是有點介意為什麼都有行動計劃了,你甯可告訴四處的人也不告訴我,而且還特意叮囑安德魯千萬别讓我知道。”
孟川沉吟許久,雙臂抱起駐在桌上,鄭重說道:“好,我保證,以後有計劃絕不瞞你。”
“嗯。”
“那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許自己擅作主張,要聽指揮。”
“好。”
孟川:“還有呢?”
何念看了孟川一眼,發現他正定定看着自己,眼神濃得化不開。
何念慌忙低頭:“沒有了。”
“真沒有了?”
“嗯。”
“我在台上給那麼多女人表演,而且如果你不在的話,我還會跟觀衆席某個女人親密互動,這些你不生氣?”
“有什麼好氣的。”何念含糊應道。
“那為什麼我跟别的女人聯系你會生氣呢?不矛盾嗎?”孟川眼錯不眨觀察着何念。
“我……那是一時情急,想逼你同意我加入計劃,”何念倉皇喝了口湯,聲音虛了下來,“那不是時間緊迫麼。”
“既然想到用吃醋當籌碼,證明你知道你在我心裡的位置,也就是說,”孟川停頓一秒,計謀得逞似的笑起,“我在包廂裡用眼神向你傳達的信息,你收到了,對嗎?”
當啷——何念湯匙掉在碗中。
挖坑式審訊技巧,果真是二處精英必備。
何念方寸大亂:“你當時提出舍己救我的計劃,我……我真的很感激,真的,我以後……我以後一定不擅自——”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對方擺明不想模糊處理,何念感覺自己像被貓堵在牆角的老鼠,沒有退路,且無計可施。
“如果你非裝不知道,那我這就去隔壁花店買束花,再租個大喇叭,當衆對着你單膝跪地,重新說一遍。”
我為什麼不自己打車回家?
我為什麼要同意跟他一起吃飯?
我為什麼不跟艾麗卡好好學習怎樣應付男人?
對自己靈魂三問之後,何念大腦徹底宕機,像被核彈掃蕩過,隻剩廢墟一片。
“從你醒過來,這一路你一直在回避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回避到什麼時候?”
何念低頭不語,呼吸漸亂,隻盼這一天快快結束。
氣氛在沉默中凝固。
終于,孟川長歎口氣,岔開話題。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家餐廳嗎?”
何念搖搖頭。
“還記得安全司門口那家包子店嗎?”
何念點點頭。
“以前這家店,就開在包子店那個位置,佩姨跟我們都很熟,尤其我師父。”
難怪從一進來,老闆娘就跟孟川很是熱絡。
“那個時候,我師父出去查案,不管多晚回來,佩姨的店總是不打烊亮着燈,總是留着他最喜歡吃的水煎包和蝦餃。而我師父呢,隻要佩姨有事,什麼換個燈泡、搬個貨箱、趕個醉鬼……從不二話,呵,比自己的事還上心。
“當時我年紀小,不是沒起哄撺掇過。可我師父說,安全司的男人平時上班沒個準點,對家裡終歸有虧欠。還說萬一哪天殉職了,讓老婆孩子怎麼辦,最好别拖累人家。就這樣,我師父打了一輩子光棍。
“可能是怕觸景生情吧,我師父去世沒多久,佩姨的店就搬到了現在這個地方。有幾次我師父忌日,我和嬌嬌去掃墓,墓前放着眼熟的水煎包和蝦餃,我知道那是佩姨來過,即使我從沒碰到過她。”
何念側過頭,佩姨正在門口送往迎來,笑容像焊在臉上,眼角已被歲月揉皺。
孟川目光與何念彙于一處,看着佩姨忙碌的身影慨歎道:“佩姨以前挺好看的,人又勤快,想找早找了,結果到現在還是一個人……你說我師父,口口聲聲說别拖累人家,結果給人家留了一輩子遺憾。”
“你師父也是為佩姨着想吧。”
孟川看回何念:“所以你也是這樣為我着想的嗎?”
“?”
“你怕自己變成王大安那樣的瘋子,所以不想拖累我。對嗎?”
不是在說長輩愛情嗎,怎麼又繞回來了?
何念才放松些許的眉頭又微微蹙起。
“我想說的是,就算你真的變成王大安那樣,我也會把你綁在我身邊,不讓你離開我半步。我力氣大,你跑不掉的。”
何念呼吸一滞,倏然擡頭對上孟川深邃的眉眼,像被什麼燙到似的,又緊接着轉頭看向窗外。
不遠處的樹蔭中,一對老夫婦正顫顫巍巍走着,半天走不出兩米遠。
老爺爺駝着背,一手扶着老伴,另一條胳膊小臂端着,手不住抖動。
老奶奶腿腳明顯不利索,小心翼翼抓着老伴手腕,步履蹒跚。
他們這樣彼此相伴,走過多少光陰了?
孟川的畫外音傳來:“兩個人終究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就算沒有各種困難,生老病死也會讓人分開。人生苦短,能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好在一起,不要留遺憾。”
何念依舊看着窗外,梧桐高大的樹影投在地上,斑駁細碎。
她忽然好奇,孟川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何念,勇敢些,好嗎?”
老夫婦停了下來,老爺爺的手顫抖着從口袋中掏出紙巾,又顫抖着給老伴擦了擦汗。
此情此景,何念心湖泛起漣漪,沒有注意到孟川想來拉她又收回的手。
沉默片刻,孟川說:“我不給你壓力,你也不要逃避,慢慢想,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