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遙似乎突然之間,變得不能更木:“為了家兄。”
褚雪鳴不知何時已廣袖盈着藥香挨近,溫雅笑道:“沈師妹真人不露像,真乃奇女子。踏雪堂鴉巢裡竟飛出隻彩鳳,散了學不若來我折梅館西窗一叙。”
張大夫掙紮:“諸位,他妖言惑衆啊,妖祟!盡是妖祟!定是這妖女施了魇勝之術,又鬧甚麼玄虛,不是鐘聲而是大家聊啾耳嘯了啊。”
沈抒遙說:“子時紫微垣北鬥七曜,亦可候星辨晷,觀星審漏。”
張大夫強撐着冷笑:“當我孬啊,天要下大雨啊,本大夫陪你當落湯雞?”
“雲從龍,風從虎,今夜必是朗月疏星。”
“我警告你别太張狂,人算不如天算!”
沈抒遙看着他:“天算地算,不如心算。”
張大夫額角沁汗,汗它根本擦不完:“那就算你沒遲到,也是最後一個到吧?說破大天去,人家學子怎的都能準時?”
“此話,”沈抒遙微微奇道,“你問我。”
張大夫揪住他的袖子:“可着勁兒嚣張吧,待回去看我怎麼審你個底兒掉!”
沈抒遙說:“你若執意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白薇預感大事不好:“我觀妹妹為人沖淡平和,今日所言所行,隻是為了安生讀書而已。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為難如此一心向學之人?便到此為止罷,大家也乏了。”
張大夫上頭了:“姑娘站着說話不害腰疼,能怎個乏法啊?”
白薇冷冷一笑:“我是站久了該坐下來,看看池子裡的魚兒有幾條争食這直鈎的釣餌,有幾條又是不知死之将至還活蹦亂跳的?”
偏那張大夫愈發上臉,隻顧着跟沈抒遙較勁:“你倒是說說看,你出發卯時初刻,穿三條街過兩座橋,滿打滿算半個時辰,還不是路上自個磨東磨西了?”
沈抒遙說:“待到證據,自見分曉。”
張大夫自信上前兩步,掰手腕一樣的姿勢把肩膀那麼錯着,低聲說:“這話稀奇,自己嚼了自己的舌頭,方才哪個說‘無頭公案,死無對證’來着?”
“我說的‘無’,是可有可無的‘無’。”沈抒遙亦把話音轉輕,但語氣從頭到尾就沒變過一絲,“我既能讓它無,自然随時也可以讓它有。”
怎麼有?張大夫掩住竊笑退回去,荒郊野嶺無人證,馬兒也跑脫了,倒看你怎麼變出證據來!
沈抒遙說:“煩請各位去找一找。醋庫巷後山坡之上,有一匹被刀刺中的栗馬,傷勢不輕,難以遠逃。”
張大夫說:“你說去就去,憑你能調動千軍萬馬啊?您是縣太爺啊,您袖子裡八府巡按大印亮出來給大夥開開眼呗?”
“憑那刀主人的姓。弓字旁,一個長。”
“張、張你媽個屁!呸、栽贓!這是栽贓陷害!”
沈抒遙說:“我隻說了一個張字,不曾說貴祠供的是醫聖張仲景,還是吳王張士誠。”
轉了好急的一道彎,張大夫聞言一個趔趄。
尚藥公:“何出此言?”
沈抒遙道:“昔年太祖定鼎天下,陳友諒鄱陽湖樓船燒成火龍,張士誠殘部帶着三箱蘇州工坊的霹靂炮圖紙,乘八橹快船遁入東海,投了倭寇。姑蘇城外婁江口,常有蜈蚣船三更天靠岸劫掠,船頭包着洪武年間禁用的熟鐵,雕的夜叉嘴裡噴發硫磺火,輪周緣的蹼闆跑起來壓浪如犁。那船旗經年早化慘白,然而每逢霧鎖寒江,倭船破霧而出,夜叉獠牙往下淌着鐵鏽漿,旗幟被濕漉漉的鹹風一激,岸上值更人揉眼細看時,獨那一個‘吳’字竟如鲛绡浸血泛起朱紅。”
他語調沒甚起伏,但教人聽了竟活生生如在眼前。尤其朱安麒,如癡如醉,不能呼吸。一語畢,衆人脖頸無不發涼,書院變成蠟像館,連樹上的鳥都僵成标本。
朱安麒情急萬狀:“然後呢?那然後呢!”
沈抒遙繼續說道:“我上學的路上遭了打劫,并沒看清楚匪人的臉,但見那刀纏的是泡過魚膠的馬繩。銀光乍閃紮了馬臀,起手式喚作'鹞子啄睛',正是當年張部水鬼營鑿船時用的殺招。”
尚藥公震驚:“竟有此事?”
朱安麒後怕:“好險好險!”
褚雪鳴關心:“小師妹,你可曾傷着?”
紅茅兒手癢:“這等好事沒給我撞上,便宜那幫海老鼠矮倭瓜!”
當事人張大夫原地久久不能動彈,哪裡想到沈抒遙看着老實巴交榆木疙瘩雕佛頭,天生不開竅的夯貨樣,居然舌燦蓮花這麼能編。甚至一時很是恍惚,産生自我懷疑:存不存在我是倭寇而我并不知道的情況?
好不容易醒過神來:“就是謠言還要三人成虎,你們聽他一張嘴張口就來?”
尚藥公暗暗心道,不可能是謠言。倒不是因為沈抒遙說得多麼繪聲繪色,而是市井小民多以為倭寇俱乃東瀛破産武士與浪人,縱是京師通衢之地,亦鮮有人知其實倭寇集團中日合資混着大批閩浙流民,更莫提還有東吳餘孽張士誠舊部,此乃密聞。小小年紀,竟口出這樣老成謀國之語,除非親眼所見親身所曆,絕不會空穴來風。
尚藥公說:“倭寇流毒至此,甯可錯萬不能漏一。快快知會官府,速速去查。”
同學們卻炸開了鍋:“恁地說來,那馬屁股上還插着把倭刀了?老天爺,繳一把倭刀翊王府賞五十兩黃金,還讀什麼勞什子書?這才是孫藥王千金方真本啊!快快快,搶個頭香去是正經!”
一時間,讀書?讀個屁!喊聲蔚然成風。
沈抒遙說:“不過臆測。”
同學們理解:“便不是倭刀,當廢鐵賣也值三吊錢!小師妹,消息錢權當挂賬!”
雖然有人将信将疑:“倭人當真猖獗至此,青天白日就敢打劫?”
張大夫忙說:“蘇州府承平百年,哥姐兒們回家問問老子娘,哪一隻眼睛看到過倭人?”
這時有個踏雪堂的藥童找來了,牛喘飛奔,湊到張大夫耳邊。張大夫嫌他說話又小聲又吞吞吐吐的,好不耐煩:“克扣你飯吃啊?大點聲!”
藥童備受鼓舞,挺直腰闆。以對着在場所有人邀功的聲量,扯開嗓子第一個字就破了音:“就那小烏,嗳就您說的那倭寇,逮着了!”
核彈,爆炸。
大家恍悟:“原來當真有倭寇現世,倭寇都摸到眼皮底下了您張大夫還裝聾作啞,輕了說是想吃獨食去王府接那潑天富貴,重了講可就是置全城百姓安危于不顧啊!”
成百上千道目光立刻焊死在張大夫身上。張大夫須發已亂,膝頭直打顫:“沒有倭寇,真的沒有,嗐呀嗐呀,我求求你們了,一個個都着了他的妖道了啊!”
褚雪鳴笑道:“尊駕适才道三人成虎,如今小師妹作證在前,傳令官佐證于後,再添上您這位口不應心的——好一出三人成倭,焉能不教我們口服心服?”
張大夫五官亂飛,喉間咯咯作響說不出一句整話。
别的夫子也陸陸續續下課了,人越聚越多。不斷有外圈的人往裡打聽怎麼回事,但往往裡面的剛說了個頭,聽者就非常快活地笑起來:“張大夫是這樣的。”
尚藥公面色凝重:“茲事體大,若找到倭刀即刻封存移送。”
縣丞之子猿臂輕舒帶頭翻過牆頭,紅茅兒裙子挂樹反手刺啦撕了,三千青衿作飛蝗,食堂開飯般呼嘯而去,展眼隻剩幌子在風裡晃悠晃。誰兜裡的暹羅沉香丸灑一地,狗當糖豆嚼了。卡嘣、嘎滋,每一聲都精準踩在張大夫跳動的太陽穴上。他眼睜着看凡是個人都奔着肇事現場地毯式摸排他罪證去了。
眨眼功夫,諸生奪寶凱旋。馬屁上,刀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