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屋外起了風,檐下白燈籠閃了幾下後熄滅,屋内燈芯搖曳不定。
虞三娘的唇脂有些淡了,額上花钿也不似白日裡鮮豔。她用手指按了按眼角,像是要按平細紋,變回曾經那個肆意爛漫的虞家三娘。
“還是我來說吧。”她輕聲道。
她的視線掃過屋内每個人,落在姜曲的臉上:“今日姜三娘不在,真是有點可惜,不然我倒是想問問她,我的身份她用的可安心?”
姜曲看着她,先是詫異,逐漸震驚,終是将那些随蛟河流淌至遠方的記憶撈了回來:“你是——”
虞三娘走到門口,望向天邊明月,陷入回憶:“那是多久以前?十七年前?還是十八年前?我記不太清了。那時父母和兄長尚在,家中雖是清貧,卻也和睦美滿。那時,我家不遠處有個池塘,每到夏季開滿荷花,我很喜歡去那裡摘蓮蓬,新鮮的蓮子清甜軟嫩,一次能吃上許多。一日,我照常去摘蓮蓬,遇到一位郎君在池塘邊作畫。窮人家的姑娘,沒富貴人家那許多規矩,我主動搭話,便這麼認識了。後來,一日一日的,我們逐漸熟悉,在荷花衰敗前互許終身。我的父母雖有擔憂,卻也認了這個女婿,我曾以為這幸福美滿的日子會一直下去,直到他收到一封來自華京的信。”
“後來,他被家族急召回京,答應我來年梨花盛開前,定會返回。我信了他的話,每日都要去巷子口等他一會兒,卻始終沒能等到他。後來,他寄了封信給我,說他的父親答應他,隻要他能入朝為官,就來益州提親,讓我做他的正頭娘子,接我到華京生活。他雖從未明說過自己的家族,我也猜到定是高門大戶。那時的我,從未離開過益州,聽到他的這個許諾,像是做夢一般,便安下心來,等他來接我。”
“最初兩年,每個月都能收到一份他的信,到第三年時,再沒音訊。父母都勸我不要再等了,我也漸漸放棄了,直到哥哥被人哄騙着沾染上賭瘾,将那丁點家産敗光。家中日日有讨債的上門打砸,我實在受不了了,寫信去華京,求他幫幫我,幫幫我們家,卻始終沒能收到回信。後來,父母和哥哥都被逼死,我跳河自殺,被春意濃的姐妹們救上岸,自此入了春意濃。”
虞三娘分明在笑,卻比哭更悲哀。她的眸子中倒映着如雪的月,像是回到了年少時的傍晚,轉身便能看到父母兄長。
她回過頭,盯着姜曲,一字一頓,如泣血杜鵑:“姜刺史,這故事你應當很熟悉吧?和姜家三娘子的故事如出一轍……哦不,應當是一模一樣才對,畢竟你将這故事安在了你女兒的身上,在益州大肆宣揚,連細節都未曾更改……虧我最初聽這故事時,還覺得是個巧合,我若早知是你搞得鬼,定要你血債血償!”
姜曲陰沉着臉,胡須顫動着,絞盡腦汁想着辯解斥責的話。
姜三娘和周文耀的故事在益州城中口口相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總角孩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個人都在誇贊他們二人的絕美愛情,一朝被拆穿,鄭治和範家父子都被定在原地,不知該做何反應。
周文耀蒼白着一張臉,手中緊緊攥着一方錦帕,帕子的邊緣繡着并蒂蓮蓬,依舊鮮活如初。他喃喃道:“那夜我去尋你,便是想同你解釋這件事,可你不肯見我……”
“解釋什麼?”虞三娘的聲音尖銳刺耳,“解釋離開三娘你忘了我的臉,還是解釋你有你的苦衷?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你解釋?”
“回到華京後,我用了三年時間完成與父親的約定,父親答應我不介意門第之差,來你家提親,但排除的人到了你家住處時,發現早就人去樓空不知搬去了哪裡。我隻知道你乳名叫柔娘,在家中行三,派去的人拿着這丁點信息到衙門打聽,發現當時還是官府小吏的姜曲家的三娘子乳名便是柔娘,甚至他們家也曾在荷花池附近住過。等到六禮結束迎親當日,扇子後的柔娘露出真容時,一切已無法更改。”周文耀哽咽道,“家中老管家确實認錯了人,導緻了你我的悲劇,但柔娘,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想娶你啊!在我的心中,我隻有你這一位妻子!”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好處占盡卻還要宣揚情深似海,男人怎地都這般惡心?
謝汐樓聽不下去,摳了摳耳朵自我淨化,譏諷道:“認錯了人,娶錯了親,幹脆将錯就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十幾年?周文耀,我都懶得拆穿你,你心裡那點小心思隻能騙騙小姑娘。你入朝後長袖善舞,加之周相獨子的身份,在朝中如魚得水。發現新娘是姜家三娘時,你怕也是也在慶幸吧?慶幸姜曲有功名在身,可慢慢扶持上位,替你們周家做江南一帶的眼睛。”
謝汐樓一股腦将這些話說出口,話音落下後知後覺意識到她說了什麼,後背冒着絲絲涼意。
屋中衆人被她這一番話震在當場,謝汐樓眨眨眼睛,退後幾步,縮到陸回身邊,生怕周文耀将她掐死在當場。
周文耀在官場這口染缸中浸染多年,早不是當年那個沉迷丹青的少年。他很久沒被人當面斥責過了,心中不免升騰起一陣怒火:“不過是個伶人,要不是給殿下面子,哪能容許你在這裡胡說八道?”
“如此說來,倒是本王該謝周大人給的面子?”陸回站起身攬過謝汐樓的肩膀,回護之意明顯,“卿卿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但本王也并非不信你。既然周大人與姜三娘成親時迫不得已,如今真相大白,亦找回了多年不見的心上人,周大人準備怎麼做?與姜三娘合離?”
周文耀皺緊眉頭,沒有回答。
一邊是多年相敬如賓的發妻和對江南一帶的控制,一邊是年少時短暫相愛,如朱砂痣一般藏在心頭的戀人,孰重孰輕,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