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回家第一件事是找出胃藥吞了兩顆,然後去洗澡。
摘掉眼鏡光腳踏進淋浴間,冰冷僵硬的四肢在熱水沖洗下漸漸回溫,他擡起頭隔着水幕看鏡子裡的自己,很快又把頭低下。
那是他嗎?他快不認識鏡子裡的自己了。他屬于體毛不發達那類,故而兩天沒刮的胡子隻是給下巴挂了層青色,一個月内沒修理頭發,劉海被打濕後遮住略顯紅腫的眼睛,狼狽又難看。
江聿一手撐着瓷磚,一手摁在胃部細細抽氣,他心生惘然,媽媽曾告訴過他,愛會讓人變得更好,可他愛了,怎麼卻把自己搞成這樣?
從水蒸氣氤氲的浴室走出來,江聿揉揉發昏的頭往客廳走,他當是熱水蒸得難受,沒多想,捏了兩下胳膊試圖緩解酸痛無果,拿了ipad在沙發上畫稿。
畫着畫着,眼皮越來越重,不一會兒,他濕着頭發躺在沙發上,手裡捏着筆,不知不覺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在耳邊炸雷一般響起,那鈴聲大有一番你不接我不停的架勢,響過一遍又一遍。
哪怕睡眠狀态極深,四年多根植于大腦深處的職業本能還是讓江聿醒過來,太陽穴傳來針紮一般的疼痛,他很輕地皺了下眉,艱難睜開眼睛在沙發上找到手機。
他不記得昨晚是怎麼睡着的,隻見眼前房間裡明亮一片,窗外的陽光和屋裡的燈光讓人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
電話接通,對方一上來便問:“江秘書,你今天有别的工作安排嗎?”
這聲音有點熟悉,江聿看了眼備注,眼裡閃過一絲意外,“向丞?”
聲音剛出口他便停頓了下,喉嚨又痛又幹像被粗粝的砂紙打磨過,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有什麼事?”
向丞也聽出他嗓音明顯不對,轉而問他:“是生病了嗎?”
不用他說江聿自己也知道自己定然病了,身體傳來的不适騙不了人,他這會兒眼角發燙,生理性淚水順着眼眶流下,将布藝沙發套洇濕了一小片。
不過他不習慣向外人示弱,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小感冒而已,找我有事嗎?”
見他避而不談,向丞隻得繼續說回正事:“其實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問下你上午沒有上班也沒請假是有什麼特殊情況嗎?”
上午沒上班?江聿微怔,低頭看了眼時間才發現原來現在已經是中午,他竟然睡了這麼久。
“我……上午處理了些事。”随口胡謅了句,愈發滾燙的呼吸和逐漸厚重的昏沉感令他實在沒辦法繼續逞強,隻好說:“麻煩你幫我在系統裡填個假單,謝謝。”
“好的。”電話那頭傳來鼠标點擊聲,向丞問:“日期填到哪天?”
然而這句話沒有馬上得到回答,因為江聿在思考。要是換做從前,哪怕生病再嚴重,他都盡量不請假,如果實在堅持不住到起不來床的地步,也會盡量縮短假期。
同事口中的江秘書無比敬業,就算胃出血,也會在出院第一時間就回到公司銷假。
支撐他做到這種程度的并不是所謂“敬業”,更不可能是堆積在辦公桌上等待簽字審批的文件,而是路禮。
從進入路氏到成為路禮的秘書再到和路禮維持這段見不得光的關系,江聿始終認為自己被路禮需要着,他喜歡陪在對方身邊,私心想時刻見到他。
可現在不一樣了,江聿内心搖搖欲墜,既一時片刻收不回感情,又清醒地明白路禮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屬于他。
他握着手機靜靜坐在沙發上想,慢慢抽身是最優解,也能在離開的時候維持僅剩不多的體面。
“假單填一周。”思忖片刻,江聿做出決定,“麻煩你幫我提醒路總,今天下午兩點要去分公司視察,具體内容一會我整理好發到你微信,後天有一個投資峰會邀請他,邀請函在我工位右手邊第一個抽屜,還有大後天上午十點城東商場開業儀式,不知道這一周誰接替我的工作,工作安排在我桌面日曆夾層裡,有什麼不懂的問我就好。”
一口氣交代了所有能想到的事,江聿緩了口氣。
電話那頭向丞卻沒有答話,取而代之的是此時此刻江聿不想聽到的聲音,“江聿,馬上回公司上班。”
他停頓了一下,用江聿最熟悉的語氣說:“不要賭氣裝病。”
路禮似乎笃定他在裝病,原因也很簡單,昨晚他們之間發生了那樣不體面的對話,江聿耍耍小脾氣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沒關系,路禮想,他可以不計較。
江聿一怔,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向丞這通電話是在路禮的授意下打來的。
他下意識辯解:“我沒有裝病,昨晚着涼了,現在應該是在發燒。”
路禮說:“拍下溫度計給我看。”
他顯然不相信江聿說的,話裡話外都毫不掩飾懷疑。
江聿張了張口,喉嚨湧起陣腥甜,到嘴邊的話啞了下去:“家裡沒有。”
路禮似乎對他這一刻的坦誠很滿意:“昨天的事我當沒發生過,你馬上到公司來,許諾給你的一點也不會少。”
江聿聲音不大卻堅定:“不是裝病,路總,我需要請假。”
“你的假我不批。”路禮耐心消耗殆盡,語氣十分冷硬:“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我要在公司見到你。”
“路禮。”江聿眼前有點花,把胳膊杵在沙發扶手上,歎了口氣,“我沒有裝病。”
他不知道怎麼說路禮才會信,大概不管說什麼路禮都不會相信吧。這事說來也足夠諷刺,公司裡誰都說江秘書是路總最信任的“近臣”,可私下的路禮對他一點信任都沒有。
暈眩感不斷襲來,江聿用力吸了下鼻子,失去了繼續分辯的力氣。
電話那頭,路禮不知是妥協還是懶得繼續浪費時間,甩下一句:“明天來上班。”
而後沒再給江聿繼續說話的機會,直接挂斷電話。
總裁辦公室裡,一身黑色手工定制西裝的男人坐在老闆椅上一言不發,面前辦公桌上手機已經自動熄屏,他下颌緊繃,看得站在一旁的向丞久久不敢說話。
過了幾分鐘,路禮側頭看向向丞:“去買點禮物給他送去。”
向丞聽完對話全程,小心翼翼開口:“路總,江秘書……江秘書剛才在電話裡聽起來是真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