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峽腹地。
響箭一起,袁承遠就睜開眼,走前兩步,停在高地觀察。
數百支響箭逐次升空,哨音如鷹鳴,交織在烏龍峽的上空。
袁承遠的任務不是進攻,而是防守。
五人一伍,五十一隊,五百一營。震、南、西、坎,巽、坤、乾、艮,每個方位都安排了人馬,互相以鳴镝為号。
從高空看,這陣型仿若兩個相疊的菱形,越靠近中心,防線越密。倘若敵軍突破了某一角,隻要發出信号,相鄰的部隊就會迅速支援補缺。
隅落鈎連,曲折相對。
若非精通軍事之人,是絕對想不出這等陣法。陣法之精妙,連他們這些老将都為之贊歎。
副将詹士傑來報,在西北角發現了方嶽的蹤影。
“此人不知道用了什麼詭計,在我軍的槍兵靠近後,他憑空從圍陣中消失了!”
難道他們已經逃出去了?不對,方嶽的部隊還沒有動靜,獨獨他一人消失了。
詹士傑擡頭:“那邊有鎮厄将軍在,若他同時應對方嶽和戰逵二人,怕是會吃力。是否需要派兵支援?”
“不用。”
西北角的鳴箭已經落下,袁承遠看着那一方密林,說:“他身邊既有那位軍師在,想必足以應對。”
前幾日,在禦帳中議事時,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張口便提出了此陣。經過實地的完善後,最終形成了他們眼前的圍陣。
詹士傑有些擔憂:“他們畢竟年輕,恐怕不是那二人的對手!”
“打不過就死!”袁承遠厲聲道,“每日戰場上都死這麼多人,你能死,我也能死,憑什麼他不能死?!”
“抓緊時間讓周圍補兵!絕不能放叛軍逃出烏龍峽!”
詹士傑應道:“是!”
過了一陣,西北角又接連響起幾支響箭,補兵已經到位。
連風也靜了,午後的山岚被暖陽傾瀉下鵝黃的陰影,苔痕斑駁的岩壁恍如一把把直立的匕首。
一陣悶雷滾響在山間,逐漸接近了。在袁承遠意識到之前,巨大的爆炸聲已經響在腳底。
“不好,山要塌了!”
滿是溶洞的山體中布置了從火炮上拆下來的炸藥,隻要一點燃,那爆炸的威力頃刻将空洞的岩壁炸得粉碎。
連清點死傷的時間都沒有,袁承遠剛從坍塌的泥石中爬出來,詹士傑頂着額角的砸傷,急聲道:“東部和西南部山體崩塌,士兵死傷甚衆,人數不夠,陣線要破了!”
唯今之計,隻能讓駐守在腹地的兵馬親自下場了。
袁承遠翻身上馬,喝令道:“走!”
一行人越過赤霄的阻擊,在一處山谷前停下。
在地圖上,過了這個口袋狀的山谷,再翻過兩座山頭,就是青衣江。青衣江隻是一段小支流,水不深,可它卻是岷江的支流,并且連通長江。若是讓敵軍上了水,分散開就更難追捕了。
因此,決不能讓敵軍通過這個山谷。
袁承遠擡頭,看見太陽緩緩滑向地平線,錐狀峰巒在某個角度合攏成一個完美的環形。太陽恰好就位于環形的最中央,投下橙黃的輪廓。
袁承遠忽然想起慶功宴上,天元說出的那句谶言,于是他胸中忽然湧起一股特殊的知覺,像獅王離巢,預知到自己的終點。
太陽烙印在視網膜上,漸漸拟合成一個神幻的意象。
羿射九日,落為沃焦。
大羿啊,既然你有射日的神威,為什麼還要留下這最後一個太陽?恰好,留在烏龍峽上。
遠處的山峰已經漸漸地起了一抹紅暈。
詹士傑詢問:“大都督,我們還要繼續前進嗎?”
袁承遠呼吸一窒,大喝道:“不!就地駐守!”
他的嘴唇在顫抖,雙眼仍一動不動地看向那一輪将落的太陽,他多麼希望它能離開那個地方。
詹士傑有些疑惑,猶疑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這不像是袁承遠往常會發出的命令。
山道狹小,若是遇敵根本無法施展。若不進山谷,他們連陣型也擺不開,更别說阻敵了。
詹士傑的馬剛向前一步,袁承遠就彈了起來,劍鋒對着他,一雙紅眼突出來。
“本都督說的話便是軍令,你敢抗令?!”
“末将不敢。”詹士傑退了回去。見他也不再堅持,其他人紛紛下了馬,各自拿起防禦的物事,開始準備。
一匹馬擠在山路上,被士兵的箭筒戳到後,高嘶一聲,驚慌而去。逃跑的途中,踢翻了兩個弓兵。
發生了意外的狀況,詹士傑如往常一般,第一時間看向袁承遠。
對方胸廓起伏的幅度震得重甲在肋骨處不斷開合,好像胸中藏着一座鍛劍爐的風箱。
他投向詹士傑的一眼,莫名讓詹士傑想起來之前有一次,自己跟随了二十年的将領說,他其實很怕死,但每一次都能幸運地死裡逃生。
袁承遠背對着他,收劍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