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一切都與從前一模一樣,所以我覺得累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是一樣的。我每日照鏡子,都覺得毫無變化。”
高容定定地坐着,她的聲音卻在顫抖。
“我已經受夠了。”
梁衡忍了一會,沉着聲音說道:“難道你以為出去了就會不一樣嗎?就算你嫁的是其他人,不也是看着同一方天空?甚至比宮裡的還要更小一些。你在宮裡,誰能欺負得了你去?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隻要不越過朕這個皇帝。難道還不夠嗎?”
他閉了閉眼睛,說:“就算是為了我,你也不肯留下嗎?”
窗外雲層一直不散,冷風也更響了。
高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緊握着梁衡的手,聲音中悲傷極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哭着來找我,說想跟我一起逃出去,讓父皇和母後再也找不到我們。”
“那不過是小孩子說的瘋話,能當真嗎?”梁衡冷聲道,“你睜開眼看看,如今已經不一樣了。他們都死了,朕才是這個紫禁城的主人。朕已經接過了所有應該承擔的責任,從不覺得愧對這個身份。你呢?難道你還是從前那個沒長大的小孩嗎?”
高容冷冷地看着他。
“是啊,所以你從來就不了解我,也不了解——”
“住口。”
她話沒說完,卻被一道冷斥打回了喉中。她看見皇帝眼中閃過鋒利的怒意,那張屬于梁衡的臉上格外陰鸷冰冷,似是要将所有他否認的、讨厭的東西都扭曲成他想要的模樣,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一樣。
梁衡極緩慢地呼出一口氣,眼睛再落回來的時候,已經換作平靜的模樣。
“我不想跟你吵這些沒意義的東西,也不想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朕這麼做,是因為朕能這麼做。就像你不喜歡幼鹿皮做的麑裘,你最終還是會穿上它。就像你我從前不能忤逆父皇一樣。”
“你覺得宮裡悶,每隔一段時間出去玩,沒問題。你跟那個小将軍不是挺合得來麼,朕可以讓他陪着你。或者在京城再置個宅子,偶爾去住幾天。你還想要什麼?朕除了皇位不能給你,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這一番掏心挖肺、苦口婆心的真情表白落在其他人耳中,立刻就會起效。但是他談話的對象是高容,她或許不了解其他人,卻完全了解高宣。軟硬兼施對她也沒有任何用處,隻是化作高容唇邊的一抹冷笑。
“我原以為是父皇将你教壞了。可是我錯了,你比高炎還要惡心,因為你虛僞。你口中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心中還想着一套。你口口聲聲為我着想,可是根本就不願意聽我說的話。”
梁衡愣了一下,苦澀道:“你怎麼會這麼想。你是我相依為命的姐姐,我需要你,我怎麼會不聽你的話呢。”
高容看着他傷心的模樣,閉了閉眼:“你從前用這副模樣騙了多少人?我從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每回都是你受了委屈,但最後事情總是朝着你想要的方向發展。”
“你告訴我,為什麼那天突然跑過來告訴我你的身份。一定是你有什麼地方要用到我了,是不是?我苦思冥想也想不明白,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是有一批要入宮的秀女,你希望有人幫你管理,于是你便想起來你還有一個姐姐。甚至是在我刺出的那一刀後,時機也剛剛好,讓我不會怪你。”
高容胸口尖銳的痛楚幾乎讓她落下淚,但是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話,字字泣血。
“我們是人,不是有利用價值的棋子。”
一個聲音生硬地插入。
“這沖突嗎?”
梁衡平靜地說:“你是我的家人,隻要你在你應有的位置上,做該做的事,我願意給你足夠的尊重,但也不要消耗我的耐心。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朕不想聽。”
高容站在冰封的寒枝下,像一座烏發雪膚的玉雕。她從一個綠豆大小的小女孩,逐漸被雕琢成傾城之貌的長樂公主。她的容貌讓天下女子豔羨,尊貴的地位讓天下男子趨之如鹜。
她遙遙一福身,漂亮的麑裘輕巧得像落在地上的一片白雪。梁衡耳中還回響着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高容說,倘若有一天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你的寵愛還能持續多久?
此時此刻,有另一個人正觸碰着窗上的冰棱,刺骨的含義讓他忍不住縮了縮手。
他赤着腳站在厚重的絨毯之上,披着狐裘,卻仍嫌不夠,于是康德海又命人搬來兩個熊熊燃燒的炭盆。
“陛下呢?”他看着來來去去的康德海,身邊始終沒有出現第二個人的身影,“他昨日說過要來用晚膳。”
門外實在是冷,雪又下起來了。康德海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氣,直到對上小七詢問的眼睛,他才堆笑答道:“陛下今日怕是不來了。鎮厄将軍回來了,正和陛下練劍呢。”
“那我去找他。”康德海一擡頭,卻看見小七人已經攏着狐裘站在門口了。
康德海一驚,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隻聽見門口的人側過頭來問道:“陛下有說過不讓我出去嗎?”
“這……倒是沒有。”康德海捏着手,有些猶豫,笑着搖頭道,“可是陛下也沒說讓您出去。說實在的,陛下心裡是怎麼想的,做奴才的怎麼想得明白?”
“若說陛下不重視,奴才也沒見到他對第二個人這般細心。但若陛下看重您,卻不給您名分。您到底算不算得上主子呢?”
這句話小七并沒聽到,因為人早就跑入茫茫大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