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黑白交錯,陶洵又下了一子,她執的白子已經勝利在望。
尹弘瞥了一眼,半天下不了手,黑子一投,哼聲道:“不下了,不好玩。”
兩人平日來往也漸漸多了,閑暇的時候,便下圍棋解悶。沒想到陶洵進步太快,才沒幾日,她就可以和尹弘打個平分秋色了。
“老人家,你今日可是心中煩憂?我剛才就覺得,您落子的時候慢了不少。”
尹弘臉一橫:“老頭子不用你哄。輸了就是輸了。”
他雖這麼說,心中卻确實有事情徘徊不去。尹弘想起審卷的時候看見的策論,絮絮叨叨地埋怨道:“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像樣。”
“滿眼都是功名。文章作的再工整,也蓋不住字裡行間的臭味!”
更讓他生氣的是,皇帝看了那張卷子說:“朕覺得寫得還可以,可圈可點。尹卿治學嚴謹,也要給年輕人一個機會。”
說完就将那張卷子補錄上去了,氣得尹弘差點撂下官印走人。
結果後面皇帝還撥了一群呆頭呆腦的小娃娃到他面前,整天吵得要命。幸好他看不見,起碼眼睛還能清淨些。
陶洵收起了棋盒,搖着輪椅回來時,尹弘還在憤憤不平地念叨。
尹弘聽見她輪椅的動靜,想起前幾日陶洵寫了一篇,文辭雖說不上字字珠玑,倒也是通達平順,于是便說:“他們寫的文章,還沒你寫的好。這麼多年的書,我看是白讀了!就這種水平還能考到舉人,這說明什麼?說明一路上的主考官也是一等一的蠢材!一蠢蠢到一窩子裡去!”
他的竹杖敲得噼啪響,陶洵聽了,雖不知他這火氣從何而來,也安慰道:“老人家,消消氣。您前些天給我出的文題,我已拟好了文章,您可要聽麼?”
尹弘給她出的,是針對“人君之尊如天”這句話作議論。隻是陶洵不知道,這正是本次恩科的考題。
她細細念來,慢卻清晰,讀到一半,尹弘卻生氣地打斷道:“不對,不對!你寫的也不對!”
陶洵說:“可是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所以我覺得尊如天的不是人君,反倒應該是百姓才對。百姓親附,則國運昌盛;百姓離心,則社稷危殆。有何不對?”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主恃才傲物,飾非拒谏,蔽目塞聽,以緻君臣上下隔絕,如何能治理國家?”
這個論文的核心議論點是勸誡為君者自守謙恭,常懷畏懼,為臣者要敢于犯顔谏诤,如此君臣才可相得。
但是寫出這一點的考生,都中第了。
尹弘竹杖輕點,忽又說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題出得偏,你也寫得少,寫不好很正常。不過,也比那些隻知道阿谀奉承的蠢貨好得多!”
尹弘想起那些離題的考生,又罵罵咧咧的,恨不得将耳朵裡的污言穢語全部倒出去。
陶洵認真聽了,記在心裡,笑着說:“您說的我都記着了。老人家,謝謝您指導我的文章,還教我下棋。這可比我從前一個人悶頭看書的日子好多了。”
尹弘聽了,又慢慢哼了一聲,撇着嘴:“老頭子教了你這麼多,卻連一句老師也混不上。”
陶洵很驚訝,随即很快就回過神來,眼圈慢慢紅了。她知道尹弘看不見,但仍恭恭敬敬按照拜師的禮儀行了三次禮,才動容道:“老師,是學生愚笨,才不了解您的心。”
這聲老師叫得尹弘心裡高興,面上不顯,隻是胡子一晃一晃,神氣極了。
“小姑娘家身體不好就别老折騰,行什麼禮,老頭子知道就行了。”
陶洵擦着眼淚,聲音像杏一般,捏得人心裡又酸又甜。“您是我的第一位老師。您肯當我的老師,您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尹弘慢慢地說着,陷入回憶中。
“老頭子從前教過三個學生,一個比一個笨!老頭子教他們讀書,可他們心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書。”他頓了一下,又說道,“你是第四個,也是跟老頭子最像的一個。”
陶洵破涕為笑:“謝謝老師誇獎我。”
“老頭子可沒誇你。”尹弘傲嬌地壓着嘴角,在黑暗中估量着陶洵的模樣,又想起她輪椅的動靜,歎了口氣。
可惜。
他一生風光無量的日子很多,天底下誰人不想當他尹弘的弟子?如今他老了,才找到了一個最合适且最有天分的學生,可兩人也不過是躲在這間破屋内畫地為牢罷了。
“老師,其實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也能像我的哥哥一般能走出家門,考取名第,是不是就會好許多。”
當陶洵解出陶瑞謙解不了的字謎,或是讀不懂的詩文意趣時,她心中都會冒出來這個念頭。陶洵想着,如果換做自己,會不會不一樣?
不過,陶瑞謙的辛苦她也看在眼中,隻能扮演一個盡量不讓他煩憂的妹妹。她心中的念頭,更是一刻也未曾吐露。眼下在老師面前,才忍不住說出一分。
誰知道尹弘聽了,勃然大怒道:“要是隻為了做官,你就不配進這個門!老頭子也不會認你當我的學生!”
“對不起,老師,我說錯了。”
她認錯認得幹脆,尹弘消了火,沉默半晌,憋出來一句話:“你覺得學這些東西沒有用是嗎?不怕你笑話,老頭子從前也是這般想的。隻是後來,老頭子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沒繼續說,但陶洵一瞬間福至心靈,意會了他沒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