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看見皇帝坐榻上的身影。
月色将他勾勒成一片冷峻清晰的黑。他的臉沉在臂彎的陰影中,看不真切。手旁是一柄拭了一半的佩劍。他的肩膀微微起伏,打翻的藥粉散落在木質的托盤,瓷瓶碎裂的邊緣閃着又冷又硬的輝光。
“......出去。”
維持長時間不變的眼睑十分僵硬,他左眼仿佛一直停留在空中的某一點,瞳孔收縮成極小的黑。看到一張貼近的臉的時候,這隻眼睛像水一樣顫抖。
傷口果然裂開了。
影七微微歎了口氣,略過他蒼白的嘴唇和外衣上的血痕,将地上尚且完好的藥瓶拎了起來。他探了一眼,裡面還留了些藥粉。
“陛下還是躺好吧。要不是屬下進來了,明天就能聽見陛下駕崩的噩耗了。”
他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紗布,唇邊肌肉向上提,挂起一個輕松的笑意。但這笑意淺薄得隻像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
更何況是在梁衡面前。
他扣着影七的手臂,紗布散落一地。兩人湊得極近,以至于梁衡可以看見他眼睛深處清晰可見的怒火。
腹上的痛還翻湧着,他毫不顧忌地增加了力道,他幾乎将腕骨捏碎。
“為何要救朕。隻怕你此刻恨不得讓朕死。”
“屬下不敢。”
生硬的話語打在梁衡耳畔,緊接着,他看見影七扭開頭,肩膀也陷下去了。
“你要是死了,有更多人會喪命。陛下,你殘暴冷酷,殺人成性,連禦史中丞都沒能幸免。可那一日,我站在碑前,突然想相信你一次。”
這一番真情的剖白并沒有換來梁衡的動容,他反而緩緩地笑了一聲,從喉嚨裡擠出一句心口不一的話。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相信的......竟是我。”
“你很稱職。有些事情你做得來。沒有人比你更适合當這個皇帝。”
梁衡指尖微動,垂眸含笑道:“這就是你選我的理由。”
月色又冷了半截,他忽然道:“既然如此,今日刺客行刺之時,你為何不拔劍?”
影七說:“帳内空間窄小,恐傷及陛下。”随即他的肩膀被人用力捏住,猝不及防地轉過身來,看見皇帝不怒自威的眼睛。
“撒謊。”
他忍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陛下要聽實話,我便說實話。那些刺客與我都是舊相識。我并非薄情寡義之徒,下不了手。陛下可滿意了?”
下一秒,他就被猛地推到了地上。
梁衡踉踉跄跄地拿起那把劍,大笑兩聲,月光在他臉上交錯成狂亂的紋影。他佝偻着一個孤獨的身影,在笑聲的餘韻中肩膀仍舊劇烈地顫動着。
不過影七很快就發現,他肩膀顫動的原因,是因為他小腹處一直滴落的血液。
“好一個薄情寡義。朕實在是很賞識方将軍這般重情義的人,不禁想向方将軍讨教一番。拔劍吧。”
他一動不動,手垂在身側。“陛下傷口未愈,恐會加重傷勢。”
回應他的是一柄當面襲來的劍。梁衡右側身體疼得厲害,僵硬且不能發力。他左手持劍,劍招如瀑般傾瀉而下,卻每每差一分不及,被躲閃開。
“陛下還是改日再比試吧。”
“不,朕看今日就挺合适。”梁衡嘴上輕松,手下章法越來越亂,不顧一切地往前揮去。他左手的劍揮舞成越束越緊的密網,将人慢慢逼至角落。在刺傷的前一刻,他又将劍輕佻地挪開少許,簡直像享受着一場追獵遊戲。
一個書架轟然倒地,影七狼狽地躲開淩厲一劍,這次劍鋒離他的喉嚨隻差毫厘。
“夠了!”
随聲而來的是幾卷旋轉的書,雖無殺傷力,卻足以将将梁衡的劍撞開。他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人臉上露出的怒容,淡淡道:“怎麼,你現在想拔劍了?”
“我無意纏鬥,陛下為何要逼我!”
“逼你?朕說了隻是一時興起。”梁衡右肩一抖,他撐着劍一步步走過去,滴落了一地的血迹。
這一回影七沒有躲開,他的手腳被封在床榻和書案的方寸之地,動彈不得。他的臉上蓋着梁衡披着月光的影子。
劍尖帶着雪白的月光刺破他的前襟,比月光更寒冷的是梁衡的眼睛,以及他吐出的話語。“還不拔劍嗎?方峤。”
方峤,快拿劍!
他的手剛碰到劍,一道悲戚的回音卻響在他腦中,猶如一道魔咒,将他内裡的所有精神與血肉都碾得粉碎。千百萬道失望的眼光将他刺成千瘡百孔的燈籠,内在的明亮的火,早随那丢失的血肉像水一般流逝了。
不要……再說了!
他汗津津地倒在地上,像屍體一樣冷。
他的異狀自然也落到梁衡眼裡,他輕歎道:“原來你現在竟然連劍也拿不起。”
他捏住身下人那溺水般的臉,覆上一個吻。他的吻用力極了,仿佛要連他最後的氧氣也奪去。劍已經被丢在一旁,因為它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人的血量是有限的。梁衡忍着痛,無視了那雙掐在他腹部的手,血一滴一滴地順着指縫流下。
他按着身下人柔軟而熾熱的腹部,将血盡數抹勻,複而輕笑道:“朕這樣做,令你滿意麼。”
回答他的是掐得更緊的手。很快,那隻手持續不斷地顫抖着,伴随着劇烈的疼痛和不斷流出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