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愛卿請起。”
鐘鼓随人群遠近擴散開震懾的回音,一縷光照亮了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他立在人群之巅,目之所及,無不是惶恐伏首的身影,生殺予奪隻在轉念之間。
他仿佛一位主宰天地的神祗。
等祭過天地,一直侍奉在側的康德海穿過缭繞的青煙與火燭,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方流金織彩的绫錦。
袁景修今日一身戎裝,英姿飒爽。鴉青色的衣袍,領口和袖口都用銀絲勾勒,銀色的甲胄是新制的,肩甲處還鑲嵌着華貴的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少年肅臉的時候,他的五官其實頗為淩厲。鼻梁高挺,骨節極為明顯,再襯上刀鋒般銳利的濃眉,似有一分狠戾在眉宇間隐而不發,使人想起殘忍的虎或狡詐的狼。顴骨上的肉感極大地削減了他的威懾力,使他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了不少。
更别提對上梁衡微笑的眼睛,少年的眉心便大剌剌地舒展開,唯餘意氣風發。
“袁氏景修,驅厄除祟,骁勇有謀。今賜封戶三千,黃金萬兩,螭龍玉帶扣一雙,隕鐵寶劍一方,并封鎮厄将軍,以彰其功。”
袁景修笑呵呵地接過了旨,叩首道:“謝陛下。”
眼前一黑,卻是梁衡取來一件披風給他圍上了。
“今日風大,鎮厄将軍可别着涼了。”
深色的披風表面細短的絨毛微微閃光,與他的頭發交纏在一起,在風中獵獵作響。袁景修捧着那方冰涼的寶劍,它的材料極其特殊,劍身上流溢着五彩的光。他擡頭問道:“陛下,此劍可有名字?”
“沒有。它現在歸你了,你可以給它取一個。”
袁景修想了一會,朗聲道:“此劍便名‘卻邪’。臣得此劍,願為陛下除奸誅邪。以身為劍,護佑陛下周全。”
“好。鎮厄,卻邪,寓意不錯。”
他轉過身,袍角從袁景修眼前閃過。
在刺目的白日之下,黑龍從最底下的衣角蜿蜒盤踞到皇帝肩上,鱗片閃爍着冰冷的光。厚重的錦緞仿佛隻是困縛黑龍的枷鎖,覆蓋着皇帝挺拔的身形,又在無形的黑氣中圍繞着他,連焚香的青煙也唯恐避之不及。
冊封結束後,皇帝與貴妃一同踏入明堂。
明堂中擺放的是曆代皇帝的牌位。曆來有資格入廟祭祀的除了皇帝,隻能是有功于江山社稷的皇親。不過新擺上來的三樽牌位,其中一樽就赫然寫着先皇後的名号。
這本就于法不合。不過,皇帝連先帝的谥号都能再改,加個牌位又算得了什麼。而且他都帶着貴妃進太廟了,難道有人敢批判什麼嗎。燕國的禮官立于旁,眼觀鼻鼻觀心,隻把自己當成一尊石獅子,裝作沒看見貴妃敬到牌位跟前的香。
皇帝本人默然立于一旁,沒有拿香,隻是伸手扶起了悲痛不已的貴妃,兩人便一同出去了。禮官懸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陛下的表情從進殿便未曾變過,但是他總覺得有一些微妙的情緒在暗地中湧動。
明堂中香火寂靜地燃燒。侍女挽起長袖,添補将盡的燈油。這裡是死者魂歸之所,亦是先祖受香火敬奉之地,護佑生者之福,綿延子孫萬世。永遠幹淨整潔,如同長明燈的燭火,永恒燃燒。
明堂之外,新起了一座山河祠。門檐下一排巨匾,上書‘千秋山河’字樣。此處距離皇室太廟不過一步之遙,卻無人打擾,空氣中唯獨彌漫着青松的清香,使人心緒甯靜。
鼓樂聲猶響在耳畔,在這裡也消減成模糊的回音,絲毫沒有打破此地肅穆的氣氛。
祠中碑碣像一片雪白的林。
在陽光之下,石碑的邊緣整齊地泛起金光,令人聯想到挺拔齊整的方陣。
暗處站着一個沉默的黑影。他好像早就溶化在樹下陰影之中。
一陣微風吹過,但地上的草葉卻未曾搖動一分。隻是那最高處的台階之上,一塊刻着‘方峤’名字的石碑跟前,憑空多了一把匕首。
梁衡屏退衆人,獨自走了一會,到僻靜處的時候身旁多了一道呼吸。
“看完了?”他說。
“嗯。謝陛下。”影子猶豫了一下,才轉出身來。他穿了那身影衛的黑衣服,臉上又覆了一張面具,即便站在日光下,也猶如一個影子。
梁衡的視線擦過他的面具,揚唇道:“不必謝。朕對死人總是格外寬容些。”
後頸貼上來涼飕飕的一陣風。“陛下說話好像有些随意。”
“是麼。”
梁衡今天心情格外愉悅,他的唇角仍挂着,決定原諒他這一次冒犯。
梁衡就捏住襲來的拳頭,眉頭一動,問道:“你的匕首呢?”
他心念一轉便明白了,緊接着又歎息道:“可惜了。不如物盡其用,送給朕如何?”
下一秒他就被人反握手腕甩開了。
一道平淡的聲音響在梁衡右側:“陛下不是已經拿走項鍊了?”
原來他知道啊。梁衡難得的有些心虛,長歎一口氣,沒說話。
影子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剛才過招之際,他發現一個從未有人知道的事實。
梁衡的右眼似乎看不見。
他将這個秘密記在心底。
兩人遠去之後,牆角處有一個身影轉身離開,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值勤的衛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