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次锒铛入獄的是陸金誠,不是他了。有人檢舉陸金誠詩作中頻出逆言,很快便一呼百應,彈劾陸金誠的奏章像雪花一般紛飛。皇帝震怒,命人徹查,很快便牽扯出書坊貪腐一事。此時,文人的呼聲也止了,沒人願意被别人懷疑自己的功名是靠賄賂得來的。
數罪并罰,陸金誠在大街上被拷到了監獄。
如今兩人的境地可謂是天翻地覆。
其實書坊的錢并不算多,至少在胡泰清眼中,陸金誠簡直算得上清廉。隻是此事牽連科舉舞弊,特案重罰,以至于此。
眼見陸金誠垂首坐在糟亂的稻草上,脊背仍挺得筆直。胡泰清最瞧不上他這副做派,随即便出言諷刺道:“陸大人書讀得好,可是寫作的時候怎麼這麼不小心。”
粗大的鐐铐鎖着他的手骨,微微一動,發出冷硬的金屬聲。
“書以言志。若曲折逢迎,才可笑至極。”
胡泰清冷哼。“這就是為什麼如今我在外面,而你已經死到臨頭。”
自打站在朝堂上,兩人從來沒認同過對方的觀點。他們并非一直對立,在利益關系一緻的時候,也合作過。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立場或許是可以短暫更改的,但他們本質上就是兩種人,都發自内心地唾棄對方。
胡泰清實在不明白,錢是個多好的東西。人自打一生下來,就沒有不需要它的時刻。它的價值是有目共睹的,那為何談起錢就斥之為庸俗之物。
不過是假清高。
他在官場中沉浮多年,才爬到今天這個地位。既然如此,他拿得稍微多一些,又有什麼錯。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無言以對。胡泰清瞧了一眼格窗上透出來的天光,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勞煩陸大人在這簽字畫押。哦,也沒什麼可看的,畢竟該查的都查得一清二楚,也不會冤枉了陸大人。”
胡泰清逼近了一步,得意地享受着競争對手的失敗。
“還是快些罷。陸大人的年紀,可遭不了那些刑具。哎,可惜這麼好的天氣,陸大人是再也見不着咯。如果有遺言,本官倒是可以發發善心,代為傳達。”
那張紙就這麼寥落地鋪在陸金誠面前。他垂手而坐,仿佛此刻穿着的還是禦史台那身端正整潔的官服。他的眼珠折射出微弱的光。
不過很快,胡泰清就拿到了滿意的答案。他并未為難陸金誠,隻是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用兩根手指撚起,輕飄飄卻奠定了一個人的落幕。
他轉身的時候,陸金誠叫住了他,說有一事相求。
“我的恩師,希望你能放過他。”
說的是尹弘。一直被胡泰清拘在大理寺中。
這老頭剛拘進來的時候三天兩頭哭鬧,胡泰清煩得很。不過後面倒是安靜了。他平日事務繁多,很快便将這麼個人抛之腦後,如今誰知道他活沒活着。興許還走在陸金誠前頭呢。
胡泰清笑了:“哦,還有這麼個人,本官都想不起來了。本官還奇怪,陸大人今天怎麼配合,實在讓人詫異啊。陸大人尊師重道的情義,當真令本官汗顔。”
他舉起袖子假裝擦眼淚,笑容卻奸惡極了:“可惜啊,本官最讨厭的就是讀書人。”
胡泰清走之後,陸金誠獨坐了很久。
他在回憶至今為止發生的事情。他敗得太快了。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那份名單周全備至,究竟有多少是出于胡泰清之手。
不,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已有迹象。為何會突然冒出來一個跟胡泰清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親戚
作證,被塗改的案卷恰如其分地被與陸金誠交好的官員看見。這簡直就像天賜的機會,讓他順利将胡泰清逼入囹圄。
尋常人等處在危急關頭的時候,為了活命,多少也會吐露情報,更别說是胡泰清那種人,賣友求榮實屬平常。
陸金誠終于明白,在那一日下朝後,為何皇帝會拍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陸愛卿,有些事情隻能你去辦啊。
他當時隻以為是皇帝讓他去收繳财産,更沒想過其中深意。
不對,他還有些事情沒想通。比如胡泰清為什麼會認為說出實情就能獲釋,皇帝如何确認名單真假。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如何能掌握每個臣子的性格,理清盤根錯雜的人際關系。
直到陸金誠斷氣的時候,他腦中仍在回想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