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
衆臣在金銮殿前列隊,隻見前頭立了一個太監,手一揮,那鞭影就落在未幹的青石闆上,甩出幾道水痕。
淨鞭一響,平地驚雷,陽光開明。
淨鞭再響,山巒崩倒,罪惱皆除。
淨鞭三響,天朗地清,邪魂滅形!
梁衡猛然睜眼,目中撞入影影綽綽一片人影,随後一列一列的人影排山倒海般朝自己俯下,齊聲高呼着什麼。他耳中嗡鳴不止,此時更覺頭痛欲裂,眩暈不止。當梁衡抓住身側沉金紫檀木的雕龍扶手時,心肺中一種劇烈的窒息感才漸漸消失。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銮殿内璀璨如星的燈火在他眼前搖曳成一團亂麻,梁衡撥開天子象征的十二旒珠,卻看見了一枚冰涼的象骨扳指。
“平身。”
群臣齊起。
他記得自己死亡的瞬間,記得那個男人狠戾的殺意,從自己脖頸裡噴出來的血,還有倒在地上時熾熱得可以灼燒眼球的日光。再往後,他感到冷了,蜷縮在厚重的黑布中睡去了。
那麼現在他是誰。
屬于高宣的記憶滾滾而來,似乎不能更明确了。扳指硌在拇指關節處,骨碌碌地轉動着。這雙手,自然不屬于從前的他。梁衡心中驚疑如駭浪,這時隊伍中拱手走出來一個人。
“禀陛下,前齊炀帝既已伏誅,宗親夷滅,女眷放流。如今四海平定,百姓都為我大燕感恩戴德!”
又一人出。
“禀陛下。微臣正加緊人手全力稽查前齊舊黨,将潛逃的奸逆一一除盡!”
一長須老者出。
“禀陛下。近日微臣查觀天象,隻見紫微大盛,雲氣如鸾,紅光沖天!乃是不可多見的吉兆啊。”
群臣并聲:“天佑陛下,天佑大燕!”衆人都垂首拱手,心中各有算計。但是皇帝沉默的時間過于久了,不少人的笑意都僵在了臉上,一時顯得滑稽可笑。
皇帝開口:“胡少卿,你管主管刑獄。不知捉拿逆犯幾何啊?”
先前出列那人急忙回話:“回陛下。前朝丞相兼太子太傅尹弘,孤傲古怪,對陛下辱罵不絕,不臣之心顯而易見。微臣已将其人與家眷拿入大理寺獄中,沒其家産。”
“哦?不知收沒幾何?”
說話間,胡少卿忽視了幾道向自己刺來的憤怒目光,擦汗陪笑曰:“呃……目前隻是幾卷破書卷、一些破舊的尋常用具罷了。那尹弘想是将田宅、金銀置在了别處……”
“夠了!”皇帝勃然大怒。
胡少卿口呼陛下息怒,伏在地上戰栗不已。聽得皇帝吩咐,胡少卿定了定心,眼珠一轉,又開口道:
“有谏議大夫、趙禦史、孫長曆等公然為前朝靈淵太子痛哭,還有些國子監的學生以刀刺臂,用血染麻布條系于手臂以作追悼,實在是荒唐可笑。更有甚者,下獄後不知悔改,絕食斷水,哭号不止。唉,微臣見其執迷不悟,也隻能扼腕歎息。這最後一位今早剛咽氣呢,陛下。”
“微臣已将這些逆犯枭首示衆,以儆效尤。”
皇帝說:“如此說來,如今這朝堂之上站着的豈非都是大燕的忠臣良将?”
“我等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衆臣一起喊道,胡少卿腰闆挺得更直了。
“好!”皇帝聲音一沉,又問道:“胡少卿這差事辦得好。不知還有哪位愛卿參與啊?”
大殿之中,有人怒目而視,有人眼色遊移,更有人心中扼腕歎息這功勞都白白讓胡少卿搶了。也有警覺的臣子默然而立,置身事外。
及到下朝,胡泰清剛想離開,轉身時便被狠狠撞了一下。胡少卿本想發作,擡眼一看又悻悻不語。
幾個好友見狀則聚攏過來,明為斥責此人不識好歹,胡泰清卻聽懂他們話語下的撺掇之意,當即冷笑一聲說:“我一個小小少卿如何能找他麻煩?陸大人有從龍之功,隻怕是要在京城橫着走了。”
心下又咬牙切齒,從前陸金誠仗着位高權重的老師撐腰,跟他早就互不對付。如今時移境遷,尹弘失勢,我看他要如何與自己鬥!
胡泰清擡腿欲走,一個紫衣太監甩着拂塵,攔在了衆人之前,說道:“陛下說了,要嘉獎功臣,請各位大人到偏殿候着呢。”
就在通往金銮殿的長廊兩處,分别立了兩行竹木架。架子頂端有兩種樣式,一種最高處吊一個繩圈,勒在屍首的脖頸處。由于手腳并未被綁縛,風刮過的時候瞠目的屍首還會搖動。另一種頂端削尖,專用于将不全、散落的屍首串起。
據說是洮州處決罪大惡極之人的舊俗,底下人借以讨好從洮州起軍的梁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