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不好了!叛軍已經攻入重華門了!”
高宣睜目而望,厚重的雲破開豁口,利劍似的金光直射在魚貫而入的玄黑旗幟上,旗面張牙舞爪的梁字清晰可見。
卯時一刻,天光破曉之時,籠罩在齊國皇宮的黑影卻未散去。
這種沉悶也死死地攥住了高宣,以及此刻太子東宮的每一個人身上。
先前通傳情報的小内侍還跪在地上發抖,害怕地盯着身前那雙靴子。
高宣按劍踏出半步,很快又收了回去。他的左手攏在繡有赤紅鸾鳥的精緻袖袍中,右手緊握劍柄,在他尚未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拔出半分。此刻焦躁不安早已在高宣身上凝為實質。
不對,一定有哪裡不對。
梁軍進宮的速度太快了。
重華門外有巡龍衛把守,五千士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銳。主将方峤,更是武藝高強,骁勇善戰。
況且東宮距離重華門并不算太遠,怎會一絲作戰的動靜都沒傳入?
一絲詭疑的氣息浮現在心頭。
高宣按捺住心底的躁動,對那小内侍道:“下去吧。你若要逃命,走玄光門便是。莫要經過金銮殿附近。叛軍過了重華門,必定直取金銮。”
高宣一夜未睡。他站在殿前等候形勢,冷眼瞧着從夜半開始就一直有宮人驚慌而逃。梁軍圍城不過三日,大齊還未亡,大齊的天子和儲君還活着,他們就要棄之而去了。
不過,與這些下人計較也無濟于事。
小内侍眼含熱淚,磕頭震天響,大呼“殿下仁善”後匆忙離去,險些跑掉一隻鞋。
高宣轉身,輕甲輕微響動。他凜然掃過一衆人等,問道:“李大人何在?”
有人出列。
“方才,李大人好像趁着無人注意時,呃……”話音漸止。
高宣将劍一舉,深呼吸,對着面前的衆人沉聲道:“好。還有人要走麼?本宮必定不攔。”
衆人寂。
“殿下,眼下形勢危急,倘若我軍落于下風,即便加上臣等之力隻怕也是螳臂當車。還請殿下應以自保為先,日後再徐徐圖之……”
下一秒,說話人的頭顱就滾落在青石上,鮮血淋了一地,讓人心驚。
“本宮既生為大齊太子,死當殉大齊國難。諸位身為大齊臣子,受大齊俸祿供養,難道沒有對應的覺悟嗎?勸本宮苟且偷生,等同勸本宮叛國!”
“你們都是跟了本宮多年的親信。人都惜命,你們要逃,本宮不攔。隻是本宮最恨叛徒,若有人叛國投誠,本宮絕不輕饒!”
一語畢,臉上神情變換者不少,最終都深深地低下了頭。
“剩下的人!随本宮前去金銮殿救駕!”
府兵不過幾百,平日隻管理尋常巡防事務,如何能與作戰經曆豐富的梁軍相比?就連高宣自己,往日習來的三兩武藝隻怕也于事無補。
然而他卻不能不去。因為這是他作為大齊太子,同時也是唯一一個皇子的責任,此刻他的君主,他的父皇,正陷入危險。
高宣率先将劍鞘擲于地上。很快,一聲聲同樣铿锵的鳴金之聲響起。
視死如歸。
此刻若有巡龍衛馳援,或許形勢就能大不一樣。
“殺——”
高宣心頭猜疑愈盛。
方峤,你在哪。
辰時。禦花園中。
鐘聲響徹宮城内外。
最後一聲沉悶的鐘聲響起時,高宣壓不住肺中劇痛,張嘴便嗆出一口血,半跪在地。手中斷劍染血,堪堪支在地上。
高宣将又一個死不瞑目的梁兵推倒時,發現自己握劍的手指也因用力過度抽動不已。他身邊摞了一地屍首,有梁軍的,也有太子府兵的。就連他自己也活像個死人,染了一身血,本就赤紅的甲胄顔色更豔了。
然而幸好他還活着。
金銮殿近在咫尺,前面還有無數梁軍,而他隻剩下自己了。
又一個梁兵揮舞着長劍撲了上來。
不遠處,銀光搖動,漸聞馬蹄奔襲聲從高宣身後傳來。
“殿下,末将來遲。”
馬高七尺,吠聲如雷,身色若黃金,世人謂之汗血寶馬。名馬配良将,襯得馬上之人更是英姿勃發非常。
高宣的視線爬到他臉上,那充滿擔憂的眼睛,不是方峤的又屬于誰?盡管他眼前一陣黑,但那整潔光亮的铠甲确鑿無誤地撞入他眼中。
軍容齊整,絲毫不亂。
他既憂心方峤生死未蔔,更怕他毫發無損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那代表着一個更令人寒心的結論。
高宣撐起身,劍指剩下的幾個梁兵,大笑道:“方将軍來得正好!不如先随本宮将這些叛軍就地斬殺!”
羽紋銀甲的将軍低聲道:“這裡不安全,容末将先帶殿下出宮。”
踩過的草葉深深淺淺地留下高宣的腳印與鮮血。他的劍大半都攏在衣袖中,就如同他的眼睛被汗濕成縷的亂發遮蔽。唇上挂着的笑意森然,又似乎隻是枝葉閃動中的錯覺。
汗血馬因躁動踢腿,方峤一拉缰繩,那汗血馬鬃毛一甩,呼出一團熱氣,不服地吼叫兩聲。
“将軍。”副将小聲而迅速地提醒。方峤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翻身下馬。
他的銀光铠上刻的是大齊的國鳥朱鸾,一蹯一翔無不威風。
當年齊帝遣人尋來天外隕鐵,又傾盡全國良匠之力才打成這五千件甲,最完備的一件給了方
峤。銜玉的朱鸾紋樣,亦是高宣親手描在紙樣上。走得越近,看得就越真切,但好像又看不太真,那面容越看就越陌生。
方峤伸出的手被錯開時,他瞧見了一雙憤怒到極點的眼睛,像剜人血肉的利刃向他紮了過來。而事實上高宣确實也這麼做了。
“殿下這是何意?”
斷劍砸在了堅硬的臂甲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高宣隻恨自己手上力氣能再多一分,那染血的劍刃就能往方峤的脖子更近一分。
“方将軍領兵進宮後可知金銮殿目前情形如何?”
方峤面不改色,好像毫不在意橫在兩人之間的劍刃,隻是捏住高宣前臂的手更用力了些,以免那近在咫尺的鋒刃刺破自己的眼珠。
方峤頓了頓,答道:“陛下,已然駕崩了。”
龍袍的一角從高宣眼前劃過,讓他突然卸了力氣。然而一腔更猛烈的怨怒更從心底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