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動作慢下來,經這麼一說,也不搉斷樹枝了,隻是從低處揪。我們便也尋其他樹去了。
我們利利索索又拾滿一袋子,找個地方吃午飯。那時候村裡很靜,早上來的一撥人拾些也就走了。
“甯給老維族抹刀子,也不給老漢人殺瓜。光給别人殺嘀嗫,自己吃不上麼。”
諾大的一個村莊,隻有我們一家三口坐在水泥墩墩上吃西瓜,一口西瓜,一口囊餅子。這秋西瓜瓤紅,水靈靈的,又甜又解渴。
“爸,你咋躺到馬路邊邊上睡嘀嗫,萬一過來個車,莫看見。”不管在哪,李老二得睡個午覺。
“那還說嘀一人一半責任。”媽就嘿嘿傻笑。
“我到哪兒睡嗫?”
“你去躺到苜蓿地裡睡去,幹幹嘀,頭包住就不紮咧。”
我到幹苜蓿地裡轉了一圈,矮草都枯黃了,随着人的走動一隻隻蚱蜢上蹿下跳。地裡生了很多一米多高的小榆樹,地埂上的苦豆子長得怪茂盛的。沒法睡,最後我還是轉回了水溝邊上,找了一塊大石頭,用圍巾包住臉,躺好,天為蓋,地為鋪,睡一覺。
一個小時後被什麼動靜吵醒了,翻身起來,李亞茹隻看到不遠處有一群駱駝。雖是生在戈壁,長這麼大李亞茹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見駱駝,出于好奇,跟了過去。
駱駝的尾巴很短,甩來甩去。腿很細,格外苗條。蹄子很大,像穿着個榔頭鞋。駱駝前腿上方有兩個厚厚的燈籠似的黑毛褲子。駱駝肚子吃得又胖又圓,直像個皮球。有的駱駝駝峰胖乎乎地向上頂立,有的駱駝駝峰軟踏踏地耷拉下來。全部駱駝脖子都很長,成一個u型,後腦勺和脖子下方都長了黑棕色的厚毛,頭頂沒有,活像一個秃子。駱駝體型龐大,有兩米高,嘴巴像爐的嘴巴,呈乳白色,黑黑的眼睛不太明顯,身子其餘處是不均勻的褐黃。馬耳朵,兔嘴巴,駱駝可以伸長脖子吃到高三米的樹幹上的樹葉,也可以低下脖子吃崖壁裡的草葉。總體形态感覺不協調,不美觀,但有助于沙漠生存是真的。
駱駝性情溫和,隻有在我靠近到兩米範圍之内,才會斜着嘴出氣,朝我走過來。我趕忙跑走了,十米外回過頭時,那隻駱駝擡高了前蹄重重踩在地上,踩了兩三回,而後慢悠悠跟着駱駝群走遠了。
駱駝的叫聲有點像羊,又有點像牛,“哞——咩——哎……诶,嗚嗚……”喝完水,吃完草,叫喚的是領頭的駱駝,它一叫,其他駱駝都跟着,排成一個長隊便走了。
我便也繼續回去撿拾沙棗了。
“袋子莫拾滿呀。”
“拾滿咧,我再揮椽子,我嘀命就莫有咧。”
“你嘀命還長嘀嗫,吃個瓜緩緩先。”
也就花十分鐘進食,力氣一下子就回來了。爸拿個椽子“砰砰”地敲,沙棗就“噗啦啦”地落,跟天山腳下的雨似的,一次隻落幾滴。牛跟在篷布旁邊等着吃撿出去的樹枝子,有隻有奶的大黃牛不怕人,我還摸了摸它的大腦袋。漸漸地圍攏過來的牛就多起來,有十五六頭。牛不似駱駝那般有領頭牛,有組織性,多是些零散的自己找吃食的。牛尿尿、拉糞也都不避諱人。
“我們能不能擠點它的牛奶?”看着老牛圓圓鼓鼓的乳|房,和跟在身邊并不怎麼喝奶的小牛犢,我突發奇想。
“你還想摸哪兒嗫?還摸到那嘀奶|頭去咧,那把你一蹄子。”
太陽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有十幾米長,金色的光霭覆蓋了戈壁上的草木。我着實拾不動了,蹲啊蹲,蹲得腿都麻了,看到沙棗就跟看到地上的石頭沒有什麼兩樣。爸還一個人拉着篷布,拉着椽子,換着沙棗樹敲。到樹底了,鋪開篷布,揮着七八米長的我甚至都揮不起的椽子不知疲憊地打。媽就跟在後邊,慢慢悠悠地一顆顆拾。打完了,爸把篷布都卷起來,把沙棗卷到一處。我和媽兩個人蹲下,四隻手飛快地撿起枝葉來。撿得扔到篷布外邊去,直到剩下些紅橙橙、圓溜溜、一個個的沙棗子,一捧捧地捧進塑料袋子裡。
粉色的晚霞凝在一起,駱駝的剪影分外清晰,它們卧在一處,一起看完落日,便又起身往西戈壁深處去了。皮卡車行路,揚起一路長長的白土。粉色的晚霞映在冷水灣裡,爸坐在冷水灣邊的石頭上洗腳。“家鄉嘀水呀!洗哈腳!”
“這個中午留哈嘀西瓜皮,駱駝也莫吃,牛也莫吃。”
“沾嘀沙子咧土咧,勺子才吃。”
“可能長咧這麼大也莫吃過個瓜皮,不認識。”
我順着小路一直往南去,走啊走……這邊高地沒遭到洪水破壞,一樣的柳樹,一樣的土地,面貌還是和我兒時所見過的沒什麼分别。那時候父母在地上勞作,旁邊這塊地就是我們的菜地,我總去地裡揪菜,揪西瓜。天黑了,往南去,我們就該回家了……隻要順着小路走下去,就到家了……前面的晦暗裡,有種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讓我停不下腳步……
“亞茹!你幹啥去嗫?趕緊回來呀!走嗫!”媽的一聲叫喊把我拉回了二零二二年。我的心中一陣悲痛——家明明就在前面,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
坐車往北去,返回姥姥家。平坦寬闊的戈壁已經完全被夜色包圍,隻有西邊的天際還顯現出酒紅、魚肚白、灰藍的亮色。天上沒有一顆星子,隻凝着幾長條黑雲。
睡一覺醒來,我們一家開着車拉着沙棗回城了。一路上,場院上曬着一片金燦燦的玉米粒,像夕陽下的北海水。秋天農人收獲過後,都趕着一群群羊出來放。田裡、山坡上、戈壁上,成群的羊兒自在地尋草吃。一隻隻白綿羊,像一朵朵白雲。
日子漸漸過去,後來媽說小舅家的制種苞米一畝地收了二百五十公斤,能賣七百塊錢。二十畝地,意料之中賠掉了。年年地裡苦,年年穿嘀個莫裆褲。2022.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