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點時午睡醒來的。姥爺給小紅車充上電,坐個小凳凳,在老院的樹蔭下,在一塊三十厘米長的青黑色長方體平面石頭上,開始一下下磨鐮刀。“磨刀不誤砍柴工啊!下午還和你奶割草去嗫,幹上兩三個小時。”
“哪找哈嘀磨刀石?”
“山裡頭撿哈嘀,那這還有兩塊子。”姥爺擡頭望了望兩米處的石拱。石拱上放着一個折了幾根木條的舊籃子,籃子旁還有兩塊長方體青石。
姥姥做了拉條子,剛吃飽,姥爺又去睡覺了。
“咋還睡覺呦?”
“那幹啥去咧?我們農村嘀,幹活嘀時候就拼命幹,睡覺嘀時候就拼命睡。”
正好看到姥姥提着桶子出門了,剛洗完碗的我趕緊追了出去。
“你看這個紅羊和這個白羊,愛喝嘀很,喝嘀肚子都脹翻過咧。紅羊還抵嘀黑羊不讓過來喝。”姥姥趴在低矮的小木門邊,望着羊圈裡喝面湯的大綿羊,跟李亞茹說道。像是在跟人分享自己看到的東西,又像是喃喃自語。
夏天來臨時,村裡就來了一隊裝網線、安水管的工人,住所離姥姥家門口有個百來米。姥姥每天下午去人家大門口提他們放在門口的面湯,面湯裡有時有肉,有時有面條,該是工人們吃剩的,就倒在一起了。姥姥将面湯提回來,澄清了,上面的湯倒給羊喝,下面的面條和肉就給貓兒分一點,再多了的,給了大黃狗。姥姥天天去提,日日如此。生存的方法千千萬萬種,人總能想到一種最經濟的。
到太陽西斜時,我才出了門,再次往柳樹溝去。
出門時太陽還在濃雲裡,這會子走了沒多久,便曬起來,曬得人無處遁形。
出門前還是喝了面湯的,這會子便渴起來,我也沒有随身帶些什麼水。
到柳樹溝邊邊上,還沒進去,姥爺便老遠地喊,“亞茹!”他比劃着讓我從西傍個繞過來,東邊河壩裡過不來。
順着地邊邊一直走,遠遠便看到了小紅車。從高高的蘆葦叢裡鑽出去,過了地埂,眼前的草都躺着,已經全被姥姥、姥爺收了去。
“一下午還幹咧怪多嘀。”
“你奶那還說少嘀很。”
“咋麼那麼遠就看見我咧?”
“你穿嘀個橙褂褂子,顯眼嘀很,往高嘀地埂子上一站,還在馬路上就看見咧。”姥爺先是給姥姥說,“你看去,你不要驕傲,我們剩哈嘀草還多嘀嗫。”姥姥剛過去瞧,走了不遠 ,姥爺再是說,“太陽還高嘀嗫,我們割到那個葵花跟前就行咧。”我一看,再有一米不就割到葵花跟前了?太陽也還有一米就落到地平線了,再能幹一個小時差不多。
姥爺給我看他的褲腿,割開了一個小口,裡面秋褲也割破了,大腿見了血。
“咋成這麼個咧?”
“莫防住麼。”
那時候望着這望不盡的戈壁,躲不掉的日光,幹涸的溝渠,以及勞動了半日收獲的十幾捆子青草,正往地上躺着——李亞茹才第一次覺得,原來姥姥、姥爺,正是地地道道的老農民。他們往往給兒女呈上的,是數不清、吃不完的新鮮果實,而在這些新鮮果實背後,坐在地埂上的渺小、孤苦與無奈,也隻有他們自己懂得。
大麥低垂着頭,索索落落的米白麥粒兒襯得它格外好看,像極了古代宮廷女子的頭飾。
慢慢的,厚厚的烏雲層全部撤去了東邊,而後愈來愈淡,在高空顯現出如鳥類羽毛般的白。南方的雲層也擰在一起,一絲一絲的,千絲萬縷,如白發,似瀑布。太陽的光線愈來愈柔,天便涼爽起來。
蒼蠅扒得人不能在一個地方蹲或者站很久,隻得時不時到處走動走動。
我的耳邊有拖拉機的聲音,喇叭廣播的聲音,腳踩石子地的聲音,傍晚的小村莊不算得熱鬧,也不算得安甯。
幾顆零散的雲碎片遺落在西南,像幾顆白色的石子遺落在淺灘處清澈的湖水裡。這個時候,看着天空轉一圈,東邊的白雲繞起來,仿若一個巨大的龍卷風,南邊的白雲繞起來,旋風冰激淩,西邊的雲零零碎碎,被傍晚暖橙的陽光不露一絲一毫地鑲上了金邊,北邊模模糊糊蔚藍的山脈上有籠罩黑層林城堡般籠罩天山某一尖頂的陰森詭谲、形狀詭異之雲。整個廣闊的天空宛如一副設計精巧的畫卷,畫者是個神秘人。
這一切都壯闊而美好,唯獨吵得人頭腦“嗡嗡”的廣播,擾得賞景之人心中煩嚷起來。
雲彩變幻得極快。這南邊的雲染上了金光,又像起了苞米穗子,像斜陽下老爺爺的白胡子東搖西晃,多順暢,惹得人真想拿個梳子輕輕梳一梳。
趕到家時,西邊太陽落山的位置,冒出一叢叢黑紅的小雲朵來,好像晚間要放妖怪出沒了。
“喵。”正被雲朵吸引去的我,一低頭瞧到石橋邊卧成一團的丢丢,正擡着腦袋,兩個圓溜溜的眼睛瞧着我。我趕緊抱起它,讓這軟綿綿、毛嘟嘟、熱烘烘的小東西,給我暖了暖冷得冰冰涼的胳膊。進大門時,便又見姥爺坐個小凳子,彎着腰磨鐮刀。
幾個小孩在逗貓玩,丢丢一下了地,就成了團寵。龔貝将其抱在懷裡,又緩緩放在地上,高興地沖過來,“姐,丢丢都讓人抱了!”
“以前不讓人抱麼?”
“你剛走那幾天,一抱那就抓人嗫。”姥姥還說,我将它丢下的前兩天,給什麼丢丢都不吃,後來才慢慢吃起東西來。可憐的丢寶。
龔晨晨正爬在井蓋子上的大棉被上,跳着夠牆頭上的小白貓。
“你把你們羊抓住提上玩麼,雞抓住提上玩麼,狗抓住提上玩麼,玩嘀貓幹啥嗫?貓娃子都蔫掉咧。”姥爺一頓言辭,說得龔晨晨就哭起來。
“你說,我再不玩麼。”姥姥哄了一句,娃又立馬笑起來。2022.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