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被姥爺打電話給吵醒了。說手機沖不上電,折騰了半小時。
是個陰天,院裡胡亂刮些風,倒是冷得緊,我準備進屋添件衣裳。
“亞茹子,早上莫有飯,我們一人一個八寶粥。中午咧再做。”
“行嗫。”村裡本就資源稀缺,買些東西難,這會子我忽然覺得自己給姥姥添了麻煩。
塗了水乳霜的功夫,再回到院裡,空落落無一人。我去老院裡找,隻見急匆匆回來的小舅,沖進新院裡,直直就往彩闆房裡鑽。他砸了一頭又出來了,一臉茫然。
大眼瞪小眼,李亞茹小聲道,“莫有飯。”
“你奶嗫?”
“不知道,剛剛還在院子裡嗫。”
“莫有飯打嘀電話幹啥嗫?”小舅罵罵咧咧又朝門外跑了。
李亞茹看院裡,那個種菜的大白箱子怪眼熟。近去看了看,才不知是姥爺從哪兒拾掇來的一個廢棄浴缸,往裡面填上土,種上了白菜以及蒜苗。這不仔細瞧,倒是瞧不出來。
姥姥“啪嗒啪嗒”進屋,拿了八寶粥給我。
“尕舅回來咧。”
“問那吃不吃,那不吃,人就當真子咧莫有下面。你爺來?”
“剛還在院子裡嗫。”
姥姥吃了些東西,拿着鋤頭将菜園的地都翻了一遍。
姥姥說菜園土太硬,叫姥爺去河壩裝些沙子,回來填在菜園裡。
我坐着小紅車和姥爺一同去,一路上最壯觀的到底還是天山,山頂雲霧缭繞。
在河壩裡的一塊幹土旁,姥爺将車停了下來,拉着袋子就過去了。我這才想起來,“爺,沒有拿鏟子,擱啥裝沙?”“用手刨撒。你奶那就看上這一坨坨細沙子咧,為了這些沙,鏟子都拿丢咧……”嘟囔着,姥爺就迅速開始裝細沙。我找來一個橢圓片狀的石頭,一點點将沙往袋子口邊推。姥爺的手像粗糙的老樹皮,更像鷹爪般的利器,三下五除二的功夫,那些細沙便跟長了腿兒似的,争着搶着往姥爺平鋪的袋子裡湧,迅速填滿了半袋子。而我拿着的橢圓石片,隻推出了一個十厘米的小坑。
姥爺将那半袋沙提上車。而我往沙土上踩起來,軟軟的,比走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可舒服多了。
姥爺又換了個小袋子,換個地方裝,裝了半袋子往車上提溜,叫我幫忙裝。正在踩沙的我擡頭一瞧,姥爺正傻愣愣一手拎着一個袋子,一手撐另一個袋子的口。而拎着的那個,已經風吹日曬朽了,承受不住沙的重量,裂開了好幾道口,沙子們“呲溜溜”地正往地上滑。我急忙驚叫道,“趕緊,趕緊!一哈子撂上去吧,漏掉咧!”“啊?”姥爺适才注意到,一個甩手,将正漏着沙的小袋子全扣進大袋子裡。還好有驚無險,損失并不慘重。
我們繼續往南去。看了地姥爺要回去,我想獨自待一會子。
地裡豇豆、黃瓜、西葫蘆都開花了,仔細看時,還有小小的果實。苜蓿頂着它一團團一簇簇的毛絨紫,喇叭花也朝天驕傲地吹着粉色的小喇叭。
昨個兒剛下的山水澆過了田,上午天又陰着,水汽蒸發少,田裡的泥土還潮濕着。加上各種植物草香清新,這地兒的空氣濕度不錯,鳥兒歡鳴,蜜蜂嗡嗡,我心情大好,偶爾有個大頭蒼蠅飛過來搗亂一陣,我也并不覺得厭煩。
葵花有一米多高了,苞米要矮很多。沿着地往南去,會發現一排正長得茂盛的大蔥,再往南是四季豆,接着是大豆。
我蹲在地裡卻瞌睡起來,便迷迷糊糊往回趕。半路裡經過一個白花花的羊群,山羊們後腳站在石頭頂上,前腳支在樹幹上,仰着頭啃食榆樹葉,好不快活。可被困倦包圍的我,暈暈沉沉,低着頭隻想能有張床躺着,并未留下來多麼好奇地觀察它們,分享這份快活。
睡了一小時,期間做了好多夢,醒來時,好像困倦它終于走了。聽到姥姥和赫桃香的談話聲,我坐起來,欲出門,困得又跌倒過去。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姥爺進門來叫我去抱瓜,他大如驚雷的呼呵,一次子把人給吓醒了。
午飯後,我給小貓們一塊骨頭。可憐的小貓,一天也沒什麼吃食,吃了骨頭,兩個圍在一起,顫巍巍吃面條,乖巧懂事得多,倒教人心疼。
前些年每年回來,姥姥家都有三隻胖乎乎的大黃貓擠在火爐旁的箱子裡睡覺,摞在一起,教人忍俊不禁。這會子來,家裡就這兩個小不點相依為命,小得還沒人的巴掌大。
正午一點那會兒零零星星掉了幾滴雨,地也沒濕,漫布了一天半的烏雲便敷衍着退到天邊去了。中間的天空,晴朗起來。
午睡起來,大塊的濃雲又聚集在一起,天陰沉沉的,這會兒不像是敷衍。燕子都飛得低,基本貼着房梁。布谷鳥也不安分地“布谷布谷……”地上一隻大頭蒼蠅被藥鬧得在地上連連打轉,我并沒有同情它。
天山山脈被一層薄薄的雲霧籠罩着。濃重的雲層并沒有環繞天山周圍,而是在頂端盤踞着,徘徊着。烏雲散播下來的小水珠,稀稀拉拉地形成了一道唯美的幕簾,讓天山整個壯闊硬朗的輪廓柔和、溫情了不少。
說到溫情啊,這裡的氣候可絲毫不跟你溫情。雖然現在正值盛夏,按理來說市内的最高溫度已經達到了四十攝氏度,但天下小村莊還是冷。冷風就從北方吹過來,帶着青草味橫沖直撞。仿佛不叫你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叫你感受一下這樣的大自然的贈與,這大自然的強勁,這大自然的神奇魔力,勁風便也不滿意。
我在芨芨草之間蜿蜒前行,準備去柳樹溝看看正在澆水的姥爺和小舅。如果一天人也不出來走動走動呢,精神狀态也不好。别看老爺一把年紀了,他的力氣可大着呢,他的精神頭兒也足着呢。
西方的雲層顯得亮白亮白,灰色少些,偶爾還能看到一塊霧藍。東方整個陰沉沉,灰乎乎的雲層前,有一絲絲的雨線。北方的烏雲隻籠罩到天山的山頂。若是連天山也全被大片厚重的烏雲遮起來,那就必定是得下大雨了。
近處,有一種沒見過身影的鳥,躲在戈壁的草叢裡,發出沙啞的“唧唧”聲。
有幾隻綿羊在吃草,身影幾乎埋沒在苜蓿叢裡。從綠茸茸的廣闊無際的苜蓿地裡,隻能看到綿陽白花花的背。就仿佛晴天裡飄在天山山頂的白色雲朵,現在正飄在苜蓿叢裡。
我繼續往前去,随着我身影的移動,有受了驚的小麻雀從各個隐蔽處飛了出來。它們忽地出現,在農田的上方追逐嬉戲,而後又忽地落進苞米叢裡不見了。
眼前就是柳樹溝了。現在的景象和秋天來時的完全不同。柳樹溝兩旁,長滿了高高的蘆葦叢,随着北風吹拂,蘆葦叢不斷地漾出波紋。六月底的蘆葦還沒有開出白花,因而眼前隻有無窮無盡的柔和蕩漾的綠。
前方有一棵紅柳,是我在秋天來時幾乎沒有注意到的。現在,高大的紅柳叢正結着粉色的小小花骨朵,散發出一種淺淡的,讓人非常難捕捉到的香味。要不是風裡滿溢着青草香,以及雨的濕潤氣息,要是在暴熱的正午,整個戈壁幹得植物都奄奄一息,怎會輕易嗅出這紅柳花似有若無的香氣?整個紅柳叢的頂部都結滿了花骨朵,粉紅粉紅的,像極了粉黛亂子草,散發出一種浪漫、魅惑的氣息。
我從南邊、東邊、北邊分别上去了地埂三回,姥爺都沒注意到我。直到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從河壩裡繞近了。水“咕咚咕咚”地流,風“呼呼呼”地吹,我到了離姥爺最近處,有一分鐘了,我往前走,他方才注意到,“哎呦,亞茹咋麼來咧?穿個靴靴子,澆水嗫麼。”
“叮叮咚咚”“噼噼啪啪”的,是雨打苞米葉子的聲音,雨下起來了。
姥爺,“冷不冷?冷咧車裡有棉襖子,拿上穿去。”
李亞茹,“還行吧。”
雖說柳樹溝地勢低,但莊稼畢竟不在溝裡,而是在山坡上。這一塊離天山最近,風大,站了一會兒,就冷得我直打顫。小舅和姥爺拿着鍁在地裡來來回回,各忙各的。我也幫不上什麼忙,無趣極了。便繞到地埂,準備回去了。姥爺就遠遠交代道,“回去冰箱裡有西瓜嗫,拿出來放上陣子再吃,不然冰嘀很。”“知道咧。”
到底下到柳樹溝裡,就暖和些了。直直往前去,不停地趕路的感覺也很不錯。前面,百來米遠處的草叢中,有個穿白衣服的身影,看樣子是來看羊的。我沒管,繼續往前走。
“亞茹子!”
遠遠聽起來,像是小姨的聲音。仔細看,确實是昨天那件印着蓮花的白衣服。
我連忙快跑起來,跑近了,方才問一句,“尕姨,你咋在這兒嗫?”
“重新覓哈羊。”
“你包哈嘀地?”一直記得小姨家地在村南,也隻在村南見她。
“你尕舅家嘀苜蓿地!”便是這麼個規律了,小舅正直盛年,兩個孩子都在上學,小舅媽也沒收入,全憑他在村上工作的錢和地裡的錢。這會子為了這個家,他也是一個人包了快一百畝地了。原先小舅隻有村南四畝地,如今走到村南村北的田裡,是他的不是他的,一問都是他承包的。這讓我想起來了我讀中學時的父親。“趕緊,下開雨咧,車坐上回。回去要是雨停咧,我就撿辣苗子去。要是下大咧,我就到房子裡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