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熒自幼便常聽她說錦縣話,那時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腔調,總是好奇追問其中含義,眼下聽懂這句自嘲,正欲開口,勸告她名聲好壞大不過活得自在,又聽她聲音緊張:“晚熒,騎馬定是很危險的,摔下來可不得了,你一個女孩子家萬萬不能去弄這些東西,聽見沒?”
話到嘴邊又咽下,隻得無奈笑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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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姚從廉的空檔,薛行鳳見虞奉明盯着手翻來覆去看了一看,疑惑道:“手怎麼了?”
“這兩天去馬場,那地方風大,騎了兩圈手都糙了。”
“你倒嬌氣,糙了就往你爹身上揩兩把油抹抹。”
虞成宣為官數載,誇他在官場如魚得水,那是在說他滑溜得讓人捉不住,又好像早市剛炸出鍋的油條,一捏一手油。
虞奉明知道是在開他爹的玩笑,又見他爹背着手進來,于是喘着氣笑開。
虞成宣見母子二人笑作一團,疑心是臉上沾着什麼東西鬧了笑話,正想去問,又被外頭虞慕歡喊“姚叔父”的聲響引去。
隻見她新養的那隻大金毛沖到姚從廉身上扒着,口裡“汪汪”幾聲,振振有詞。姚從廉幼時被狗咬過,雖隻刮去一層皮,但再見總是慌張,因此平日裡闆正嚴肅的一個人,眼下手舞足蹈,額上也冒出些汗來,不說失态,起碼也是活潑。幸得虞奉明相救,将他與那狗分開,才不至于沾上它的口水。
他今日穿的還是上回那件素褂子,不過袖口蹭了些墨漬。被虞成宣看見,問他來時是不是在作畫,點點頭說“是”,又聽見薛行鳳提起他手上的繭子。
姚從廉收回筷子盯着手看了看,右手指骨上好幾處老繭。
他抓周便抓的是支毛筆,那時鄉鄰恭維他當私塾先生的父親,說他日後是讀書人,必能當大官。再後來四歲不到又開始念書寫字,又被恭維是難得一見的神童。如今看來的确也是讀書人,官麼也的确做得夠大了,不過這隻手被他用了近四十年,已是粗糙、扭曲,甚至可怖,可憐老得這樣快。恍惚間聽見虞奉明說了句自己的手這兩日變糙了,才将他扯了回來。
虞奉明吃罷便走,走時還拎着他的貓兒,引得失了玩伴的大金毛叫了兩聲,又嗚咽伏地。蘇言澈蹲在它身邊輕撫安慰,虞慕歡也是,隻不過知道狗說不了人話,便借嘴兒替狗罵着“小氣鬼”。
姚從廉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來,屬實不多見,故而引得虞成宣側目發問。
“哈哈。”姚從廉斂了笑意,“學生隻是想起奉明和慕歡小的時候,學生還抱過他們。慕歡剛生下來,裹在襁褓裡像顆花生,奉明那時候也不大,站在一旁像個蘿蔔頭。學生覺得,人真是稀奇,那麼小一點,竟能長這麼大。”
“是很奇妙。”虞成宣也憶起兄妹二人幼時的樣子,面色柔和,又帶了幾分憂愁,“哎,你要說奉明現在是吏部侍郎,我仍是恍惚不已,分明好似昨日才從學堂歸來,同我問起哪位女郎。”
“老師切勿憂心,學生看來,奉明已能獨當一面。”姚從廉私底下、明面上都常常聽見有人罵他,三不五時就有人來向他告狀,說他這個侍郎伶牙俐齒,如此想來,必是能獨當一面了。
虞成宣搖搖頭,歎了口氣,心裡卻道:當不了一面憂心,當得了一面更叫他憂心。他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問道:“德先,再過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可有想過怎麼辦?”
“仍是不辦,推禮實在太過麻煩。不過,多年未歸,學生興許會回一趟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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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熒最痛恨的便是夏天。
這喜惡倒也不是生來就帶的,幼時的夏天還有西瓜、蒲扇和星空,蟬鳴也不覺得鬧。如今真是恨極了,什麼事都還沒做便先淌一身汗,裡衣便如同狗皮膏藥一樣黏着,打着傘也遮不住頭頂那團毒日,它還要曬在地上刺眼。
她尤其恨夏日裡的暴雨,轟隆兩聲便算是打過招呼,想來那傘真是沒用,太陽和雨沒一樣是擋得住的,濕到衣襟裡又是一陣煩悶,還要去留意地上的水坑,若是不留神踩上一腳,雨水混着污泥濺到鞋襪裡,那就是天底下上最讨嫌、最惡心的東西,隻恨不得順着腳踝将那隻腳也砍了去。
分明要趕路,偏偏怎麼走也走不快,心裡一陣怒火無處撒,她踏進錦繡閣便開口放了個炮仗:“我來遲了,掌櫃扣我二十文吧!”
李寒依彎下腰,湊近去看她,看了兩眼又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哦,原來是你啊,有你這麼犟的麼?你就不會等雨小些再出門?我大老遠看着,還以為誰家瘋了頭驢跑出來了。”
被人拐着彎罵是驢,江晚熒氣笑,撒了傘去打他:“你管我!”
“先别打了,江姑娘快來擦擦身子。”二人扭打着,旁邊走來一個婦人。那婦人姓于,眼角印着幾條細紋,下身有些臃腫。她先前在錦繡閣當繡娘,前些日子發現眼前常有黑影,找郎中一看說是眼疾,針線活怕是不好再做了,便跟李寒依商量着來鋪子幫忙。
暴雨一刻鐘不到便銷聲匿迹。
今日有些樣圖要送去繡娘那兒,往日裡都是于大姐跑腿,但因她這兩日來了月事,身子不大舒服,李寒依便自個兒去了。
“于大姐,你有沒有感覺怪怪的?”江晚熒收回看向門外的目光,“這兩日總感覺有人在看我們。”
于大姐正蹲下身子整理綢緞,頭也沒回:“沒有吧。”
“是嗎?”江晚熒心有疑慮,憋着口氣,火速扭頭往外頭看去,果然看見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正盯着她看,瞧見被發現又低下頭去扯扯衣袖。
果然有人,難不成是虞奉明的人?不應該啊,如果是他的人,被她看見定會直勾勾看回來,何需偷偷摸摸呢?
正出神想着,一道黑影突然蹦了進來,落地聲響極大,吓了她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