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中繁華如許,月照管弦樓,春色滿歌堂,真如天上仙市垂玉階,直到了人間來。
可巧今宵還正碰上了花燈會,街坊間張燈結彩,城中最高的花樹上滿挂着紅色繩結,一串一串細碎而耀目,在月夜下被微風吹拂。酒肆裡人聲喧鬧,閣樓上多有人将桌上的酒杯舉起,一隻隻玉瓷的杯子幾近和月光融到一處去。
不提酒肆,光是廊下也有許多華服錦衣的男男女女魚貫而行,銅制的香囊交連相撞,讓暗香籠上了整個夜晚。夜色正好,珠簾繡戶,绫羅飄香,道中更有癡心男女,在燈下交頭互訴衷腸。
原本好光景,卻偏生出了煞風景的事。
道中走來一個着一身胭脂色衫裙的女子,身上挂一條绛紅披帛,頭上盤着靈蛇髻,插上金步搖,她緩緩走一步,那步搖就司着它的公事搖一步,看來很是懶散惬意。
女子手中還握着把團扇,輕輕一扇,旁人便能聞着她身上的香粉氣。她雙目狹長,唇瓣朱紅,額上貼着花钿,縱是瑤台仙人怕也沒有這般天姿玉質。
這女子着實美豔絕倫、顧盼生輝,若不是她太過出名,大概多得是不怕死的男人往她身上倒。然而這花燈會上卻沒有一個人不認得她,她便是此地有名的趙寡婦趙宛儀。
這趙宛儀還有個名字,叫丹娘,隻因她成日裡穿得好似丹砂而得名,現如今反而叫她丹娘的人更多,記得她叫趙宛儀的人少了。
說她出名,卻不因為貌美、更不因打扮像極了丹砂,而是她早年死了丈夫,在此地住了近三十年,容貌仍如雙十年華。
世人總說丹娘是妖婦克夫,隻有她自己最知道,他們不過是用妖婦這話來羞辱人,她卻是真正的妖。若是世上的人知道她是他們最懼怕的妖,吃人的妖,隻怕見着她就四處逃竄了,哪裡敢在背後對着她指指點點稱作妖婦呢。
若放在許多年前,也許早個幾百年,她脾氣仍是不好惹的時候,會一口将所有說三道四的人全吞了。丹娘現在卻沒了那興緻,其實她對什麼事都已提不起興趣。
丹娘在群妖之中也很出名,已年過千歲,能活到她這歲數的妖不多見,甚至近百年來已死得隻剩三個。又何其不幸,這三個裡近來也有兩個遭了不測,她如今已成了這世上唯一一隻千歲的妖怪。
她同先前那死去的兩個倒是老交情了,一隻自作聰明的蠱雕,一隻聒噪不已的橫公魚,先後都栽在了道士手上。她心裡清楚,若不謹慎些,下一個就要輪到自己了。
丹娘倒也不懼,她活了上千年,這世上的事她什麼都已見過,壽數漫長至此,竟有些無聊起來,死也不再那樣可怕了。她隻是還有些事想不通,一些她非要弄清楚的事。
丹娘正想着事情,忽然道上奔來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他手裡拎着一把蓮花燈,冒冒失失地已撞上了不少過路人,嘴裡不住地道着歉,雙眼卻沒看人,四掃着像在尋人。
他一瞧見丹娘站在高懸起的宮燈下,連忙擡了手上的蓮花燈晃了晃,高聲道:“丹娘,我可找着你了!”
丹娘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一陣頭疼,隻裝作沒聽着,繼續看着流光溢彩的宮燈。那書生很沒眼力見,看不出丹娘的意思,仍從人群中擠着湊了過來。
這人一身湘妃色圓領袍,頭上别着朵茶花,一雙桃花目,左眼角下一點淚痣,分明身形高挑,面上看着倒是秀氣女相,單瞧外表竟是位風流蘊藉的美男子,引得路上男男女女頻頻回望。
雖是這般樣貌,在丹娘眼裡也看不出個花兒來,一直到書生到她跟前,她才不得已款款回了身。
丹娘心知敷衍無用,擡眸笑道:“真是好巧,今日又遇着了小杜書生。”
那姓杜的書生一聽,也不顧現下滿頭大汗,心中不由生樂,喜道:“不是巧,是我一路找過來的。本以為你不會來這花燈會,我還買了一盞打算到你家裡給你找點新鮮,你看看。”
他擡了擡手上的蓮花燈,又懊惱道:“誰成想你竟出門了,早知這樣我就邀你一同來看花燈了。”
丹娘面上仍是一片和善笑意,心中卻暗想,若是他邀自己,恐怕自己就真不會出門了。
可嘴上這麼說卻行不通,這杜書生是個不會察言觀色的倔脾氣,她這樣說隻會被更作糾纏,隻得柔聲道:“勞你挂心了,但我終究是一介寡婦,不方便與你同行的。”
聽了這話,杜書生立刻急道:“那都是世人迂腐!隻要我們玩得高興就是了,何必管他們說什麼?若有誰說你半句不是,我杜伯禹定教他好看。”
丹娘隻得苦笑:“你不好好考取功名,總是纏着我玩可怎麼成?你爹若知道了,又該罵你了。”
杜伯禹一聽這話,終于露出些懼色,但他心一橫揚了揚手道:“爹慣會生氣的,我做什麼都沒用。何況家裡還有大哥在呢,他光是罵大哥都來不及了,哪兒管得着我。”
丹娘心道同他說什麼都說不通了,正煩惱間蓦地心生一計,忙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指着一旁無人的小巷,抖索道:“啊呀!這巷子口裡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過去了?小杜書生,我害怕得很,你能不能往裡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