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惟這幾日過得清閑。
這天一睜眼,屋外日頭高照,陽光透過窗戶斜斜灑了滿堂,又被垂簾濾走刺眼的部分,柔和地讓人想再睡個回籠覺。
古往今來,從善如登,從惡如崩。
喬惟原以為自己是閑不住的性子,懶了幾日才發現是從前心高氣傲、不懂溫柔鄉的好處。
她也不是完全無事可做。
“夫子!”
剛進存思堂,一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女孩捧着一沓書簿便迎了上來,一絲不苟道:“夫子,昨日讓寫的字帖與功課都在這裡了。”
是的。
她女承父業,給人當夫子了。
來送書簿的小丫頭剛過七歲,本名喚溫芙瑜,是周世臣救下的那五個孩子裡頭年紀最大的。
那個護着弟妹、帶頭恭謝聖恩的也是她。
如今姓不得溫了。周世臣将她們帶回來,也沒多費什麼心思,就囑咐了身邊伺候的青雲一聲:“先算進‘浮青衛’裡。”
喬惟正要拿過手爐,恰巧聽見他吩咐青雲,有些驚訝:“浮青衛?”
“浮青衛”是周世臣手下的一支暗衛隊。
他常帶在身側的近侍青雲便是“浮青衛”的一員。
當年周世臣剛在京中站穩腳跟,便着手建立起這麼一支隊伍。
對此朝野内外議論紛紛,連雍德帝都曾為此傳召過周世臣,不知為何又高拿輕放地将此事掠過不提,這才平息了一衆議論聲。
短暫驚訝過後,喬惟笑道:“周大人心胸寬廣,用人不拘一格,喬某佩服。”
“喬某不才,偶然間聽過幾句周大人的閑言。說周大人曾救治過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可之後他們大多都下落不明,偶有一兩個再出現的,亦對大人閉口不提。”
周世臣脫下披風的手微頓,就見喬惟在他視線範圍内晃着頭,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生得太高也是麻煩。
他本無意一瞥,便再挪不開眼。
周大人在直面喬惟與變成斜視中,艱難地選擇了前者,又有一種剖白之感:“他們都是自願的。”
“那我似乎要向周大人道個歉了。”喬惟抱着手爐嫌燙手,便用袖子隔熱,一副心情頗好的模樣,“周大人向來心善,是喬某有眼無珠。”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周世臣漸明白一個道理。
喬惟這人,願意哄你時是極盡真誠的,讓你以為她真與你親密無間,視你為獨一無二。
但若不肯哄了,又墜崖式待你冷淡非常,一個轉身的功夫,幾日的情分便煙消雲散。
江裴便陷在她冷淡的那面,對喬惟事事警惕,連對着祁娆也做不到配合地說句好話,将喬惟當作洪水猛獸。
他卻正相反。
譬如現在,她笑吟吟地仰首站在他跟前,耳邊就像被暖風糊住一般。
隻剩“大人心善”。
聽得他飄飄欲仙,兩條腿都要被暖意纏住托舉上天,幸好還不是完全順耳。
喬惟收起玩笑,不由提醒道:“雖說稚子無辜。但這些孩子已是記得事的年紀,殺父之仇、滅族之恨。你把他們帶回府上、又塞進浮青衛,就不怕夜裡睡覺都不安心?”
“……等他們真學好本事,若能殺了我,便說明已有成就一番功業的能力。”周世臣頓了頓,突然飛快道,“現在何須畏懼,你要不要叫我名字,等他們長大些再說。”
混了個什麼進去?
喬惟不言,隻笑吟吟盯着他看。
逼得周世臣不得不偏過頭,小聲低喃:“沒聽清便……”
“世臣。”
那句“罷了”還沒說出口,周世臣猛地回頭。
“你……你叫我什麼?”
“我聽江将軍是這麼叫你的。”喬惟将暖爐塞進他手裡,還有些微涼的指尖撫過周世臣的手心,留下一陣過身的麻意。
“是不是僭越了?”
若江裴站在旁邊,一定會大聲地腹诽——
明知故問!其心叵測!
喬扶硯竟是狐狸變的!
世臣——莫信她——
但江裴不在。
周世臣腦子“嗡”一聲,聲音比思考更快地做出抉擇:
“沒有,沒有僭越!”
他喜歡的。
喜歡她喊他……
“那我,能叫你阿惟嗎?”
喬惟許久沒聽過有人喊自己阿惟,神思有些許恍惚。
她這一生裡這麼叫的人也并不多。
阿爹阿娘自她探花及第入朝為官後,就開始喚她“扶硯”。
祁華更早。
十五歲那年,他開始喚她的字,在宸華宮裡一連叫了十幾聲,等她捂着耳朵不想聽了,他才洋洋得意說:
“孤不僅要做第一個喚你字的人。日後……你的諸多第一次,都得是孤。”
怪不得長輩們說,孩子間的話做不得數。
周世臣見她久不應,慌忙解釋:“我隻是覺得眼下再叫你的字,或許不妥。”
其實不是。
他隻是見過祁華喊她“扶硯”,就不自覺地别扭起來,産生些不自量力地攀比與占有。
喬惟搖頭:“阿惟就好。那我與世臣也算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