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漁,我一人留在這裡便好,你且大膽走你的路,莫回頭。”
蕭索秋暮,他是暗色裡唯一一抹紅。
“若漁,快回去吧,你都在這裡坐一整天了。”花花拉起孟若漁的手,拽着她起身。
“你怎麼不叫我阿蘇了?”孟若漁笑着問。
“嗯……”花花托着下巴,作思索狀,“雖然你跟阿蘇長相上一模一樣,但内裡卻不大一樣,你并不是她。我該叫你如今的名字。”
孟若漁聽着這番話,許久沒言語。
“走吧,今日給你讀《牡丹亭》。”孟若漁拉着花花走出花海。
京畿外二十裡,彼岸花間一壺酒,少年郎背倚清風,箕踞而坐。狄塵傷勢未愈,大夫叮囑他忌飲酒、戒葷腥,他卻不從。
一壺烈酒,穿腸而過,他面染绯雲,隐隐然醉了,吟道:“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今晨,東宮太子令,命狄塵明朝擢武威将軍,領兵三十萬,北上拓土,收複失地。實為張未幾之計,要狄塵作他的提線傀儡,等不到孟若漁回來的那一天,便以父命師恩為要挾,逼狄塵作他的開路犬。
“也好,也好。”狄塵展開雙臂,月下旋身,醉倒在花間,“若我收複二十載間的失地,也算全了百姓之恨、父母之願,隻是不知,幾度春秋,這天下是否會姓了張,百姓又可會成了任人宰割的刍狗?”
狄塵橫躺在地,仰頭枕着星河:“那時,我狄塵便是天大的罪人,罪人!魂飛魄散也好,是我罪有應得!”
狄塵伸手去摘那明星,可不過是鏡花水月,終不得:“隻是,不能再見你一面,若漁……”
孟若漁蹲在忘川河畔,捧住水中的人間月,卻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唬得渾身一顫。
“慢着,丫頭,忘川河水,等閑鬼可碰不得——”
孟若漁猝然擡頭,隻見水中央一抹幻影浮現而出,在冷霧裡若隐若現,看不真切。
“敢問閣下何人?”
“這個問題百年來不曾聽人問起過,險些忘記自己是誰了,呵。”那聲音輕笑。
忽然,那個身影驅散開黑幕,展露出全部的模樣,是一位着黑色錦袍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挺拔瘦削。熨帖的黑色長袍襯出筆直有力的腰身,袖口以紅色的綢布束起,墨發高簪,一副習武之人的模樣。臉頰輪廓分明,鼻梁英挺,眉峰微微揚起,頗有些傲氣與張揚。
“哈哈,”男子朗聲笑了笑,輕點河水,移形換影到岸邊,“如果你問的是俗世之名,那在下名喚陸汀。”
“方才陸公子不讓我動這忘川河水,是為何?”
“普通的小鬼若碰了這黃泉水,必定身如火灼,忍受蝕骨銷魂之痛。不過見姑娘模樣,是在下多慮了,姑娘并非普通惡鬼。”
“忘川水既如此霸道,陸公子怎麼在這忘川河下?”
“等人。”
“陸公子說笑了,忘川河下等不到人,隻等得到孤魂。”
陸汀聞言勾起唇畔,問道:“姑娘難道未曾聽說冥府有一規矩,不願飲下孟婆湯的魂靈,需被沉入忘川河三百年。魂靈浸染在忘川河水中,會受削肉剔骨、噬魂吞靈之痛。這河底鎮壓着天地初開至今不計其數的惡鬼,若有人可以在如此苦境中挺過三百年,保持本心,冥君便信他心誠,免了他的孟婆湯,讓他留下前世之憶,去找他不願忘記的人。”
陸汀停頓,思索片刻:“自我入這忘川水已過去二百九十五載,再五個春秋,便可又入輪回。”
聞言,孟若漁一怔:“何人值得陸公子這般生死不棄?”
“呵,”陸汀輕笑,負手而立,轉頭看向忘川河連着人間的盡頭,“我不畏懼這蝕骨侵魂之痛,這些不及萬分之一忘記他的痛楚。我時常想,若是下一世,我同他相見卻不相識,将有數不盡的遺恨壓在我心。”
陸汀笑着回頭,問:“你呢,小丫頭,日日守在河畔望眼欲穿,又在等誰?”
“心悅又不得見之人。”
“誰個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姑娘見情郎,天王老子不成!”
聞言,孟若漁噗嗤一笑:“可巧,就是天王老子。不過,是我之前犯了錯,釀成大禍,天帝讓我受罰贖罪。”
“呃……”陸汀噤聲,接着負手緩踱幾步,席地而坐,開口道:“嗨呀,我陸汀俗人一個,你犯了錯,讓你出力出神彌補就是了,光折磨你有什麼用。”
陸汀以掌掩唇,偷偷摸摸道:“天帝也是活太久,老糊塗喽。論迹亦要論心,若非大奸大惡之人,一次犯了無心之失,戴罪立功好過困頓磋磨。”
陸汀一揮衣袖,豪言道:“我陸汀這輩子,隻認自己,天帝冥君因果,休想困住我,我是條爛泥裡的泥鳅,油滑得很。你瞧,往生之人都要飲下孟婆湯,可我偏生要破了這個戒,自在而活。”
“若我見了他,我們便有一人不能成活,又該如何?”
“那他如今與你生離,活得如何?”
孟若漁啞聲,她想起狄塵最後伏在地上,玄衣染血的模樣:“我,我不知。”
“喏,我且問你,你犯了什麼錯?”
“錯開人間冥界的府門,讓惡鬼禍亂人間十日。”
“可有死傷?”
“一人被惡鬼生啖其肉,化為白骨。”
“那如今人間是否還留有遺禍?”
“至今尚有惡鬼留存人間,擾亂天序。并且,那被噬之人委身人間三百年,現在企圖利用邪術獲得不死之身,人間恐有大禍。”
“這禍便由你來解,這是你唯一破解因果的機會。”
“可……”
“哎,别可可可的,事在人為,人定勝天的道理不诓人的。”
“我……”
“打住,小丫頭,坐以待斃,靜待天命,那是庸人所為。好啦,陸某必須要走了,我不能離開忘川水太久,若你還願意跟在下說說話,明日此時,還會再會。”陸汀拱手話别,一閃身,不見蹤迹,忘川河上泛起一片不惹眼的漣漪。
孟若漁久久沒有回神,思索陸汀的話,狄塵現在過得還好嗎?她現在确想知曉。
她一步步走向河岸,俯身去尋覓。